“远方天边凤凰鸣,不知月下几人惊。
高市原上山鬼哭,遥见御船声不闻。”
唱罢说道,“从四月开始,这首似歌似谶的民谣就开始在近畿流传。有人说这是吉兆,也有人说此歌大凶。”他满脸揶揄的神情望着武内仲麻吕。“你向来自负,在我面前总是以武内宿祢自诩一一来来来,你来说说,这首民谣里说的到底是凶还是吉?”
武内仲麻吕顿时就是一脸的苦笑。象谶语忌言这些东西,十九都要等到事情发生之后才能慢慢地琢磨出一些滋味,要想在事情发生之前就预先判断出吉凶,至少他还没有这份本事。不然的话,他的家族又何必连自己的家姓“苏我氏”都不敢公诸于众,而只能寄用先祖武内宿祢的姓氏呢?
橘石足等了半天,见他无言以对,就带着三分自得地说道:“你这当世的武内宿祢也有智穷的时候?来,且待我德木先生为你稍解其间的奥妙。藤原氏的始祖中臣镰足,就出生在高市,很明显,这首民谣与藤原氏脱不开干系。御船哩,很可能就是说的咱们难波津。当年神武天皇乘船到了这里,见这地方水势湍急,所以就命名为浪速,难波和浪速不过是音同字异而已。由此可见,藤原氏的灾难,必然和咱们难波有所关联……”
俗话说“日有所见夜有所梦”,橘石足一天到晚地琢磨如何重振橘氏,见到一篇很可能是预示藤原氏大难的谶语民谣,自然而然就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十数天下来,他已经把这首民谣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不知道多少遍。牵强附会也好,自以为是也罢,总之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已经悟了这道谶语得了其中的真谛。想到势焰滔天的藤原氏即将大祸临头,沉沦破败了一二百年的橘氏很可能借势再起,他的心中就是说不出来的兴奋和激动。然而兹事体大,他虽然参悟了民谣,却又偏偏不能对旁人述说,心头的这份百爪挠心般感觉就不必提了。好不容易按捺着性子回到难波,又见到了生平第一的知己,这才真正是久旱逢甘露,顿时就敞开了口子,哇啦哇啦就是从天到地从古到今地一通浑扯,直说得耳红面赤口干唇燥舌头转筋,这才停下来喘气喝水。
对他的这番话,武内仲麻吕是半信半不信。虽然苏我家在三四百年以前就开始败落,到现在连家名都不再被人提及,可不管怎么样,终究也是倭国历史上曾经有名有姓的大族,就是如今一手遮天的藤原氏,也是踩在苏我家的尸体上才站起来的。能成为藤原氏的垫脚石,这也是苏我家的骄傲和底气一一别人即便想当这块石头,也没这个机会!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我家虽然破败已久,却总有一些家底保留下来。比如武内仲麻吕的父亲,就精通汉学,他的祖父也是小有名气儒家;而他自己,更是熟读《论语》和《孟子》,家里秘藏的《始计》、《谋攻》和《虚实》三篇兵法也是背得滚瓜烂熟,他在橘石足面前自称是能文能武,都是他的谦辞。只可惜势不与人时不在他,枉自他学了一身的本领,也只能空有英雄之志却无用武之地,手不能伸臂不能展,委屈在这小小的税所里做个庸庸碌碌的税丁头目。
不过,虽然一身的本事没有用处,但这并不妨碍他顺着橘石足琢磨出来的东西深思下去。和橘石足一样,他心头也存着一个侥幸的念头:万一民谣里的歌辞一语成谶,那苏我家岂不是苦尽甘来?他武内仲麻吕,不就有了个施展抱负的天地舞台?说不定他也能成为一代名臣呀。
两个人志同道合,又是多年的知己之交,你一言我一语地帮衬提示,越说越象是象有那么一回事。眼看着藤原氏的败亡就在眼前,两个人的心头都是一片火热。可问题是,哪怕藤原氏覆灭了,好处也不见得落在橘氏和苏我氏头上,那么,他们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两家人重新兴旺发达起来?
良久,武内仲麻吕长叹一口气,摇着头说道:“这歌谣的第二句与藤原氏有关,这一点大约不会有多少的差池。可这第一句‘远方天边凤凰鸣不知月下几人惊’实在是没头没尾,内中之意根本便无从领悟呀。”
“是啊。”橘石足点头说道。参酌了这么许久,他也没找出半点的头绪。他拿两根手指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边思量一边说道,“关键是这‘凤凰’二字不知道当做何解。我想了很久,几乎把六十六国中所有与凤凰有关的地名人名都仔细梳理了一遍,却总是悟不出其中的道理。”他瞪着手里的陶盏出了半天神,左思右想总是不得要领,一口怨气涌上来,忍不住就发了句牢骚:“你说编这民谣的人为什么非要说什么凤凰不可呢?他要是说个飞鸟什么的,不也给人留下点提示……”他忽然停住了口,一脸煞白地与武内仲麻吕面面相觑。
眼下正是晌午,堂屋外六月里的艳阳洒下来,阳光照耀得庭院一片白茫茫刺眼的闪亮;堂屋里却是阴森森地教人不寒而栗。从濑户海上吹来的海风从檐下窗间穿透而过,本来早就听惯了的呜呜风声,眼下便直似鬼嚎一般凄厉……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愣怔了半晌,不约而同地从嘴里蹦出一句话:
“飞鸟寺!”
“前三口!”
说完话两个人又是半天不再言语,就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头顶顺着脊梁漫延到脚底,眨眼间四肢百骸似乎都被冰冻住了一般。
橘石足哆哆嗦嗦地捧起陶盏,一盏茶汤倒有大半都倾倒在了衣襟上。他连嘴角下巴上的水渍都顾不上擦一下,磕磕巴巴地问道:“藤原……藤原赖通……他,他找前三口……为,为的是……为的是什么?”
武内仲麻吕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藤原家为什么要到处寻找前三口的下落。他绷着一张又青又白的脸,努力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可几番努力都没能成功,只好故作镇定地一言不发。
两个人正在为自己勘破天意的无端举动而惴惴不安的时候,两个税丁一前一后地撞进大门摔成了滚地葫芦:
“左兵库大人,右兵库大人,不好了,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