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绣罗衣裳照暮春(三)(1 / 2)

明末十年乱 FazoR 0 字 2021-08-20

 中午偏殿里摆了宴席款待李喇嘛。北方民族多喜食肉,建州女真的宴席上也多是各类肉食,牛、羊、猪肉不在话下,鹿肉、狍子肉、野鸡肉也都列席,另有高丽饼、麦饼、麻饼、馍馍数样主食,汤类有鸡汤、浓白汤,并大肉汤,时值深秋初冬,素菜无多,满眼除了肉还是肉,只教人吃得心里油腻。

下午李喇嘛自去灵堂里给努尔哈赤念经祭拜,江桢吩咐属下跟去六人照应,自己只带了马三三等四人,在沈阳城里随处乱转。黄台吉也不曾派人跟着他,就任由他到处走动。江桢本以为会有人盯着自己,小心翼翼转了小半个沈阳城之后,才确定白担了心思。他以前没来过沈阳,只听老兵们说起过,如今一看,城里不仅仅多了一座宫殿,还多了极多的蛮夷——那些金钱鼠尾辫子怎么看都觉得丑陋非常。

建州女真以西为尊,城西都是亲贵住宅,江桢有意无意绕到了城西,就见路边一座宅院里突然过墙丢出一样东西来,正正砸在他脚尖。江桢定住身形,看了看脚前的物事,是一只方方正正巴掌大小的螺钿盒子,用黄澄澄小金锁锁着。他随即转头四顾,就看见一个刚留头的小女孩儿在墙头伸出头来,用女真话叽叽咕咕的说了句什么。

江桢隐约听她说什么你呀我呀的,不理会,只命马三三将螺钿盒子捡起来,然后继续走路。小女孩儿着急了,喊道:“兀那南蛮子!快停下来!”她官话说得不甚标准,听上去很有些好笑,然而声音是极清冽柔婉的。

江桢皱眉,继续不理会。这小女孩儿神态倨傲,又会说汉语,多半是哪家的格格之类,他是汉人军官,可用不着搭理这些蛮子的所谓贵族们。

小女孩一忽儿从墙头下去了,少顷,后面一扇小门打开了,蹬蹬蹬跑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那女真小姑娘。她穿着一件海天霞色碎花洒金织锦旗袍,罩一件素白绫貂皮出锋的旗装坎肩,用的白色珍珠做扣子;年纪幼小,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因此不曾穿着花盆底的旗鞋,只蹬了一双鹿皮靴子,眼睛极大,水灵灵的,倒是女真人里面罕见。只见她跑到江桢面前,也没气喘,瞪了眼睛道:“你这南蛮子,为何拿了我的东西不还给我?”

江桢也瞪着她,道:“你这小姑娘好生没礼貌,我怎知什么是你东西?”

“你那个奴才手里拿的可不是我掉的东西?”

江桢皱眉,道:“你爱拿人都当奴才,我的下属可不是奴才,姑娘可要看清楚再说话。”

她哼了一声,跟着她出来的下人们都垂手立在她身后一言不发,显见得很懂规矩,江桢略扫了那几人一眼,见都是精壮青年,身形敏捷,站立姿势则是暗暗警戒着,随时都能跃上来动手。江桢是打仗的武将,不是打*的武将,却也是等闲人近不了身,当然他也不是很想在沈阳跟人动手。

“把东西还来!”

江桢不紧不慢的道:“倒是没见到姑娘的东西——马路上无主的东西,谁捡了可不就是谁的么。”

女孩子银牙咬碎,“你蛮不讲理!”倒是知道他不是能任由自己打骂的,不曾叫下人上来动手。

江桢笑笑:“我可不就是个南蛮子么?”

女孩儿又叽叽咕咕说女真话,江桢十句听不了两句,也不愿意在此停留太久,正准备叫马三三将东西拿过去,却从那扇小门里又走出几个人来,为首一人是个年幼男孩子,素白马褂上绣着明黄金龙。现下能服明黄的,定是努尔哈赤的儿子、孙子们了,年纪又小,当是那几个小阿哥或是年长贝勒的儿子们。

女孩儿的下人们见了那男孩子,齐齐打了千儿下去,口称“十五贝勒”,江桢就留心了,定睛瞧了他一会儿——想来是阿巴亥的幼子多铎了。细作传回来的消息,说大妃阿巴亥被逼为努尔哈赤殉葬,一并停灵厝葬在沈阳城西北的黄教庙里。阿巴亥有三个儿子,十二子阿济格年二十二,十四子多尔衮年十五,十五子多铎此时不过年方十三岁,母亲被坐上汗位的兄长逼死,想来心里定然不好受。据传老奴属意多尔衮继承汗位,这当然是很邪乎的传言,努尔哈赤不会想要将汗位传给年幼的儿子,而不留给有治军理国经验的年长儿子。只是黄台吉为了这个汗位能做的稳当,逼死继母因而减少一个有威胁的人物,很有必要。

多铎也不说话,走过去站到女孩儿身边。江桢命马三三将物事交给女孩儿的下人们,他本来觉得这女真小姑娘生的好看,有心想增进一下民族感情,不过此时却不想招惹麻烦——能跟十五贝勒从一个门里走出来,这小姑娘身份一定特别,但他知道老奴最小的女儿也已经超过十二岁,已经嫁了人好几年了,这姑娘显然不是老奴的女儿。

或者是黄台吉的女儿?

他只顾胡乱思忖着,没留意小姑娘跟多铎说了些什么。他此刻在沈阳城内身份特殊,不欲招摇,还了东西,对多铎遥遥一拱手,径自走了。

这边女真小姑娘仍旧气虎虎的嘟着嘴,多铎深深瞥了那汉人军官背影一眼,转头去哄着她,不提。

自从萨尔浒大战以后,沈阳沦陷,城内汉人未及逃出的,皆都成了女真贵族的奴隶。努尔哈赤命人创制女真文字,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年有余,于是满城都是汉、蒙文的招牌,盖因女真语仍是用蒙古文来注音;而虽然在汉人包衣中强制推行学习女真语及文字,但奴才们出门办事,懂汉文的比懂蒙古文的更能如鱼得水,因此便就造成了如今这种局面。

金国现在也有许多汉人官员,大都是不谙女真语的,早些年努尔哈赤刚入城,也曾暴力取缔汉字招牌等等,但总也抵挡不住人民的力量。黄台吉即位之后,则是公开宽松了种种高压政策。

这也算是中国政治的一个特殊面,当父皇的总会留点功业给继承人来发挥。

江桢此时就是在一家汉人开的山货店里。说起来这家山货店开在沈阳城里,又是汉人东家,背后一定是有靠山的。金国也不是没有汉人高官,不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则入了旗,得了旗人的姓儿,可还算是“外族”,地位不甚牢固。

这家店门脸不大,斜斜的开在一条巷子里,转角墙上挂着汉蒙双语牌子,上书“老海山货”几个字。小厮见是个汉人军官过来,殷勤的迎将上去,不伦不类的打了个千儿,笑着道:“军爷里面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