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开原大军不断向东逼近，江户城人心惶惶，谣言四起。</p>
一些对幕府统治不满的町人，乘机将发生在九州岛的恐怖事件编成狂歌，在江户城中各处烟花柳巷传唱。</p>
在那些充满滑稽的舞台剧中，大将军被描绘为一个昏聩无能，被女人左右的小丑角色。</p>
而与幕府貌合神离的九州各藩大名，则像海滩上的沙砾，遭遇蛮夷浪潮冲击，便迅速崩溃。</p>
町人们显然低估了幕府控制舆论的决心，低估了将军夫人阿江的血腥手段。</p>
在妓院老板提供的证据、狂歌者提供的证言和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残酷拷问之下。</p>
参与谣言的所有人被迫招供，承认他们各种荒诞行为是受传教士指使。</p>
十二月初一，一百多名江户町人以在城外被斩首示众，罪名是勾结乱教，意图谋逆。</p>
让人感到恐惧的是，所有年轻的女犯人，最后都下落不明。</p>
坊间传闻，在行刑的当晚，几位少女被交给僧侣，装进马车，乘着夜色，向加贺方向疾行而去。</p>
受到此事牵连的江户百姓达到百人，类似这样血腥残忍的事件，不过是德川秀忠恐怖统治的小小一部分。</p>
早在元和三年（1617年），幕府便督促肥前大名大村氏搜捕传教士，当年四月，四名传教士被逮捕并遭处死。</p>
在长崎、越前等地，陆续都有传教士被捕。</p>
从元和五年开始，幕府的禁教命令开始波及一般民众。</p>
同年，有五十二名天主教徒被京都被火刑处死。</p>
就在今年平辽侯东征前夕，在日本平户，还发生了著名的元和大殉教事件（注释1）。</p>
德川秀忠上台后立即对天主教徒展开血腥镇压，除了为推动日本闭关锁国的完成，也是受到僧侣们的怂恿，顺势为之。</p>
德川家康被毒死的那一年，日本境内天主教人数已超过五十万人。</p>
五十万相对三千万来说绝非一个小数字。</p>
随着天主教势力在日本的不断扩张，本土僧侣感觉受到严重威胁，其中的激进分子，主张对天主教施行强硬政策。</p>
元和八年（1622年）冬，惨遭德川幕府迫害，走投无路的日本天主教徒终于彻底爆发。</p>
趁着德川秀忠攘除外夷之机，幕府军调往关原之机，大阪以东的八尾、上牧町等地教众率先发难。</p>
他们诛杀代官（注释2），裹挟村民，收集火枪弓箭等武器，掉头向西，浩浩荡荡朝大阪城杀去。</p>
一时之间，大阪城震动。</p>
十二月初二日，天主教起义军进攻大阪城的次日。</p>
大阪城代官松平忠明将此事通报给幕府在大阪目付——这本是德川秀忠为监视改易（注释3）的兄长德川信一而设立的，一边向相邻的熊本藩大村藩发出援助请求。</p>
熊本大村两藩向各自正在江户的参勤的藩主报告，同时回复松平忠明：</p>
依照《武家诸法度》（以下简称法度）（注释4）规定，在没有幕府指示的情况下出兵领外是被禁止的行为。</p>
如果大名现在发兵救援，很有可能会被幕府将军下令切腹。</p>
简单来说，大家不能出兵援助大阪。</p>
松平忠明无奈，只得直接向德川幕府求援。</p>
十二月初八日，江户城，本丸御殿。</p>
德川秀忠在听完大目付的禀告后，勃然大怒道：</p>
“混账！平日让各藩来江户参勤交代，一个比一个来的晚！让修筑工事，都借口没有钱粮，根本不把《法度》放在眼里，现在要出兵救援，一个个就把《法度》搬出来当挡箭牌！”</p>
“真是岂有此理！”</p>
御台所浅井江一言不发坐在屏风后面，屏风前的榻榻米上还坐着个得道高僧。</p>
跪在大殿之上的大目付不时抬头偷瞄那高僧一眼。</p>
烛火映照出老僧脸上沧桑的沟壑，从外貌和声音判断不出此人的年龄，但见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尺多长的胡须让他看起来像神龛里供奉的神仙。</p>
“将军，大阪周边教民纷纷加入叛军，目下人数已达四万。松平大人建议雷霆之势予以镇压，否则蔓延到关东各藩，便难以控制了······”</p>
不等大目付说完，德川秀忠上前一把扯住他衣领，怒道：</p>
“派你去大阪监视，就是这样监视的？还有脸回来求援！关东、关西各藩严格遵守幕府命令，按照朱印状里面书写的那样，驱逐教徒，清理红毛夷。你和松本那混蛋在大阪寻欢作乐，慢慢悠悠。全日本的教民都逃到大阪那里去，酿成大祸，你们真该去切腹！”</p>
被派往大阪的大目付乃是德川秀忠心腹，见将军发怒，惶恐道：</p>
“将军，松本大人是您亲外甥···”</p>
“混账！我连兄长都能流放，何况外甥！”</p>
大阪城代官松本忠明是家康的外孙，是幕府将军的亲外甥。</p>
德川秀忠气喘吁吁，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神志不清。</p>
夫人阿江连忙从屏风后面走出，用细绢给将军擦拭。</p>
秀忠口中咒骂不停，咒骂父亲当年派遣外孙镇守大阪，真是个荒唐的决定。</p>
他决定将这位外甥流放到边远地区，比如琉球。</p>
大目付惶恐不安，跪在地上不敢抬头。</p>
最后，阿江照例代幕府将军传达命令。</p>
“令松本大人坚守大阪，令周边各藩便宜行事，平定教乱者，可获封赏，令家老调重兵增援，杀光天主教徒！”</p>
大目付迟疑的望向浅井江，望向这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又看了看旁边神智恍惚的德川秀忠，小心翼翼道：</p>
“敢问，关原决战当如何？”</p>
阿江脱口而出：</p>
“蛮夷不足惧，攘外必先安内。”</p>
“可是，蛮夷不会等···”</p>
这时候，坐在浅井江旁边的高僧忽然抬头直视大目付。</p>
大目付只觉炫目光晕，如神灵指引，全身颤抖，不敢多问，连忙领命而去。</p>
阿江让宫女服侍幕府将军睡下，对高僧感谢道：</p>
“惠然法师，刚才真是太感谢您了。”</p>
高僧双手合十，慈眉善目。</p>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阿弥陀佛！待老僧回加贺处理完私事，便去大阪城，给那些信奉耶稣的狂悖奸人超度亡灵！”</p>
阿江双手合十，躬身再次谢道：</p>
“这些时日清除将军梦魇，打扰法师清修了，昨天还收了法师厚礼，真是太感谢了。”</p>
阿江口中的厚礼指的是“火之云”。</p>
火之云具有返老还童之效，为白山上等火山泥与九州樱花密制，法师用婴孩魂灵点化后，功效非凡。</p>
十年来，阿江一直托人从不知火山收取此物。</p>
依靠火之云维持不老容颜，她才能妖媚幕府，控制德川秀忠心智。</p>
“法师何不多赏玩几日，上野的樱花就要开了，少女都会去踏青····听说法师上次来江户，还是五十年前呢。”</p>
惠然如木雕久久不动，坐在榻榻米上微闭眼睛。</p>
大殿之内没有武士值守，玄关外面站着幕府将军的贴身侍卫。</p>
阿江说了很多话，然后认真打量高僧。</p>
过了很久，惠然才缓缓睁开眼睛。</p>
他活动树藤一般的胳膊，缓慢如神龟的躯体发出令人不安的咔嚓声，仿佛骨骼正在破碎。</p>
他缓缓抬头，雪白的须发如落叶凋零。</p>
“啊！”</p>
饶是阿江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目睹眼前这恐怖场景，也觉心底发憷。</p>
他想象着惠然轻薄少女的画面，竟然开始惧怕这个不死的老怪物。</p>
“不知火山来了群不速之客，来人烧毁庙宇，夺走魂灵，妄图结束我漫长修行，我要去超度他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