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阴影重重 (下)(2 / 2)

无论是她,还是武攸暨,这辈子其实都没缺过钱。所谓拆借,完全是夫妻两个在互相挤兑。武攸暨喜欢炼丹,又喜欢周济亲朋,挥霍无度。但武攸暨散职是从一品,爵封定王,每年的俸禄、封戸和职田三项收入加起来,数额非常巨大。只要不去赌博,根本不可能把收入花完。

而她,非但有俸禄、职田和封户,还掌控着许多产业,更是钱多得只愁没地方花。怎么可能需要外人周济?

只是,二人成亲十八年来,武攸暨一直对她不闻不问。而今天,却终于想到拿钱给她,让她怎么可能不感到委屈?!

没想到动辄拔剑杀人的太平公主也会哭,武攸暨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愣愣半晌,才低声问道:“怎么了?不就是两家珍宝阁么?即便把里边的货物也全赔上,不过十万二十万吊的事情而已。还至于让你这么难过?”

“呜——”太平公主听了,愈发悲从心来,竟然直接哽咽出声。与先前女霸王模样,判若两人!

武攸暨见此,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扎煞着两手又楞了很久,方才柔声说道:“算了,破财免灾而已。孩子都有封爵,还都是实封,用不到你我给他们留钱。至于你自己,还有我呢,我已经不炼丹了,总缺不了你的日常花销。”

“不是,不是!”太平公主又是委屈,又是怨恨,抬手在脸上抹了两把,用力摇头,“对方背后,有我皇兄给他撑腰。我输了这次,想要赢回来都未必还能找到机会。”

虽然恨崔湜对自己不忠心,而事实上,崔湜临走之前的一些劝告,她却全都听了进去。六神商行大张旗鼓地送镜子入宫,明摆着就是想请借皇帝的手给自家撑腰。而无论其是否在狐假虎威,只要镜子被李显收下了,短时间内,任何人想再找六神商行的麻烦,就等同于在扫神龙皇帝的颜面!

此外,自打五王被铲除,武三思也被太子火并掉之后,她这个镇国长公主的地位和存在的意义,已经大不如前。偏偏她还不能冲进宫里头,用马鞭指着自家兄长李显鼻子,骂对方赖账!无奈之下,她也只能把委屈和愤怒,都算在张潜头上。

“皇兄给他撑腰?你说得是张潜么?”武攸暨当年,也是一位风云人物。虽然后来因为妻子的惨死,不问世事。但是其头脑和眼光,却没有蜕化。听了太平公主的哭诉,立刻笑着摇头,“那有什么好委屈的?你等于输给了皇兄!况且秦墨蛰伏了上千年,才派他一个人入世,肯定会给他备足了后手。把皇兄的力量算进去之后,你这边实力原本就不占优势。并且连知己知彼都没做到,怎么可能赢?”

听武攸暨如此一说,太平公主心中的委屈立刻减弱了许多。抽了抽鼻子,低声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想到皇兄会帮他。而是,此人实在奸猾!明明手里有便宜制造琉璃的方法,却不肯早些拿出来。非要骗得我入了局,以为稳操胜券的时候,才忽然反咬了我一大口!”

“他不是故意要咬你,而是秦墨需要找人立威。上次是白马宗,不小心跳进了他的陷阱里,以数十条僧人的性命为代价,帮他见证了秦墨的本事。而这次,他刚挖好的陷阱,你就迫不及待跳了下去!”武攸暨笑了笑,继续出言开解。目光明亮而又平和,仿佛早已洞穿了世间一切。

“你是说,六神商行,原本就是他故意抛出来的一个诱饵?”太平公主大吃一惊,眼泪戛然而止。

从这个角度上剖析,一切就更“清楚”了。怪不得张潜明明懂得如何制造琉璃,却将花露的瓶子,外包给王琉璃来供应。

怪不得六神商行,从开张到濒临倒闭这段时间里,都只有花露一种货物在卖,而今天,却忽然凭空冒了出数十种新奇花样。

怪不得六神商行的入股和扩股规则,都制定得那么粗疏。原来,是故意想吸引外人来窥探,然后通过打断那支伸过来的手,竖立起“惹不起”的威名,一劳永逸!

怪不得……

而越是看得清楚,太平公主对张潜的恨意就越无法遏制。

堂堂镇国长公主,曾经亲手将皇帝推上位,亦曾经让各部尚书退避三舍,如今,却被一个毫无根基,只会打铁炼琉璃的工匠头,给玩弄于股掌之上!这口气,如何忍得?!

若是张潜这个工匠头,出身于五姓七望也罢,好歹看在其背后家族份上,公主做了他的垫脚石,也不算太丢人。偏偏他又是一个连父母都记不得住在何处的乡下野小子,走到这步全凭赤手空拳!

“你呀,这么多年了,性子居然还是一点儿都没变!”终究在同一处院落,做了十八年的夫妻,无论是否有名无实,武攸暨对太平公主的脾气秉性,都不陌生。从她的忽然变得锐利的目光中,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因此,笑了笑,他轻轻摇头。“何必呢,咱们都不年轻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全凭皇兄宠信,才爬上高位,未必能站得稳。根本不用你报复,说不定哪天他自己就跌下来,摔个粉身碎骨。而此刻你越是急着出气,皇兄反而越会护着他。”

“话是这么说,可这口气我忍不下去!”太平公主银牙紧咬,眉头倒竖,右手不知不觉间,再度握紧了剑柄。“还有,如果不收拾他。说不定别人会欺负都我头上来!”

“谁敢啊,你可是镇国长公主!”武攸暨却不肯对她的说法表示支持,只是继续劝她息事宁人,“你虽然在商场上输了,可朝堂上却不一定。你的优势,原本就在于朝堂。你跟他在商场争斗,等同于以自己之短,击他人所长!”

“朝堂?”仿佛忽然被醍醐灌顶,太平公主的两只眼睛,瞬间就冒出了咄咄精光,“在朝堂上收拾他?倒是的确可行!不过,他的秘书少监,是个清闲位置,根本不用做任何事情,很难犯错。更何况,到了朝堂上,皇兄随时都能给他支持。”

“看你这性子,我是劝你不要跟他再斗。你是玉,他是块臭石头。你拿玉器砸石头,怎么砸,都没便宜!”武攸暨大急,皱着眉头摆手。

“不行,我一定得砸。否则,我就不是镇国长公主!”李令月却不肯在丈夫跟前丢了面子,反而愈发坚定了要报复到底的念头。

“哎呀,我是真的服了你!”武攸暨苦劝无果,只要叹息着摇头,“你要报复,也不一定非但打压他啊?他那么年轻有为,难道就没更好为国效力的地方?当年,武延秀惹了你,你动动嘴巴,就让母后打发他去突厥和亲,差点就让他一去不归。怎么现在,却变成了一根筋!”(注:送男人和亲,是武则天在位时的创举,历史事实,非杜撰。)

“送他去和亲?”太平公主听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沉吟。旋即,双眼之中,精光四射,“你是说,找机会捧杀他!或者借刀杀人?这个办法好,本宫刚才居然没想到!”

“你是当局者迷!”武攸暨却不肯居功,笑了笑,叹息着摇头,“而我呢,是旁观者清。你我之间,终究还是夫妻。你被别人利用了,我不能继续在家里藏着。”

说罢,又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向太平公主挥手:“好了,别难过了。坐在你这位置上,想杀谁不过举手之劳?没必要气坏了自己。我今天是不放心你,才过来看看。既然你已经有了给自己出气的主意,我就回去修行了。白云子道长给我布置的课业,我今天还没静下心来去做!”

“你,你,你这就走了?”太平公主本能地伸出手,去武攸暨的衣袖。却扯了个空,楞了楞,眼泪刹那间又涌满了眼眶。

“你,你没事了,我,我就别留下了吧!否则,弄不好又得争执起了。让孩子们知道了,也跟着一起难受!”武攸暨扭过头,看着她讪讪而笑。随即,对着天空长长吐气,“走了,你自己保重。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尽管来找我。我别的忙帮不上,也就出个主意还行。”

说罢,转过身,加快脚步,再也不肯回头。

“你……”一股突如其来的歉意,立刻涌满了太平的心脏。她以手抹泪,心里又酸又疼。

看背影,武攸暨依旧如当年二人初次相识一般挺拔。然而,他脑后的头发,却已经完全变成了纯白色。被门外的春风一吹,忽然亮得刺眼。

对方的话没错,自己性子的确太强势了一些,而对方,又过于执拗。所以,十八年来,大多数日子里,双方只能做挂名夫妻。距离远一些,反而多念一些对方的好。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当年的她,绝不会跟自己母后武则天提,自己喜欢武攸暨。

当年的任性,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

“当年的事情,我发过誓,一个都不会原谅!”当双腿迈进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武攸暨的身体忽然踉跄了一下,缓缓蹲在了地上。

屋子里的陈设,极尽奢华。完全符合一名亲王的身份。然而,他却对所有奢华视而不见。挣扎着站起身,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踉跄着走向床头走出。缓缓从枕下摸出一个香囊,含着泪而笑,“快了,就快了,阿茹,不要急,武家的人快死绝了。李家的人,也快死绝了。大周也好,大唐也罢,到了那天,都会为你殉葬!他们都会来向你谢罪,我也会来。你再等等,再等等!你会亲眼看到,母子相残,夫妻反目,兄弟相对举刀。你会亲眼看到,这座城池中,所有人,一个个全都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