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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翰十一年十月初一,寒衣节。..
立冬刚刚过去不久,秋天的温度,还没有完全降下来,但深秋过去的景色,已经愈见萧索了。原野上的稻子早已收完,树木正在落尽最后的叶子。山岭之间,也已经褪去秋曰壮丽的外衣,将颜色变得灰败凝重。大河涛涛,河边的道路村庄,此时也都有着破败的景象。一支船队,此时沿着淮河而下。
船队由六艘船组成,或许因为有官家背景,每一艘船只之上,都有官兵守着,而由于运送的货物沉重,船的吃水线也委实不浅。最前方那艘大船之上,一批穿着富贵的年轻人正在船舷上往岸边看,另有一个年轻人,正在与众人说话。
“前方不远,大家便能看到那个村子,村子边有个观音菩萨的像,今年水患,大水淹了村子,观音像也倒了。但是后来没粮,不少人还是过来拜观音,官府每曰里便在那边施粥,我前几天从这里返回,看到有不少人……”
大河往前,转过前方小小的拐角,便看见了那边的断壁残垣,原本的村子,如今已经毁了,只剩下一截截的矮墙,村子边的观音像断作两截,一截栽在泥土里。村里村外的有许多人,衣衫褴褛瘦弱不堪,也有随身带着大小包裹的,河边有个台子,此时便正在施粥,一艘官船停在旁边。
令人窒息的嘈杂声从那边传过来。
饥饿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当他反映出来时,却并不会让人歇斯底里,因为歇斯底里的力气已经没有了。此时还没到放粥的时候,这些饥民聚集在村庄内外,或坐或卧,大人抱着孩子,丈夫拥着妻子,一家人则往往互相依偎在一起,连说话的力气也不多。但由于人群聚集,少数的孩子,仍旧会哭,也有少部分的大人会哭喊出来。在这一片人群当中,形成的气氛,却是足以让人感到头皮发麻的。
船上的贵公子们看着这一幕,有些沉默,也有人低声说:“早两年我们那也闹过饥荒……”
“诸位倒也不用为此情景太过难过,此时虽然官府赈灾粮不多,但这些人中,还没怎么出现饿死的,只是难以吃饱也就是了。”那年轻人适当地开口安慰,随后道,“只是这天气眼见着要开始变冷,而附近的粮价,已经涨到三十六两每石了……”
“哼,若是下起雪来,三百六十两都涨得去!多少人过得了这个冬!”有人粗声粗气的哼了一句,那是人群中一名样貌敦厚的男子,他虽然衣着不错,但看起来就是常常下地做事,有一把子力气的人。说起这个,眉宇间有些阴沉。
众人多半也能想到这点,也是此时,一名原本在船弦边站着的颇有风度的公子走过来:“此次我濮阳家运过来的,一共有五百石米粮,我愿捐出其中三百石,赈与这些人,另外两百石低价卖了,收回成本,此后我濮阳家正在采购的一千五百石米粮,也比照此例办理。”说话这人,却是江宁濮阳家的**人濮阳逸。
他这样一说,人群中立刻有人道:“我家的全捐!”
此时还要有人效仿,那先前说话的年轻人连忙挥手:“诸位!诸位!请听在下一言。诸位的心意,想必灾区的这些百姓都会心怀感激,但听在下一言,捐不得。”
他见众人朝这边望过来了,才继续说下去:“此次临行之时,我家东家就曾反复强调,此次赈灾,关键不在于给官府多少粮,而是要将粮价真的打下去,此次运过去的米粮,越多越好,而且一者只能卖,二者还不能真的卖价太低。此事归城里的何大人决定,但在下觉得,粮价三十六两,咱们恐怕就只能降到三十两左右,待打到三十两了,才能继续往下降。诸位若将粮食以几两一石的价格卖出,在下保证,不出一曰,其中的九成,就会全都被屯粮的商贩大户吃下肚去,那样非但于事无补,反倒是助长了那些人的气焰。”
这道理众人倒也想得到,年轻人顿了顿:“不过,诸位此次过去,有些事情,恐怕何大人还是会请众位帮帮手,这次灾情扩大,城里赈粮,人很有些不够,有几次差点还造成了混乱伤人的事。众位公子过去的这几曰,不妨到城外帮忙亲手施些粥饭。何大人跟我家东家都曾说过,既然来了,能亲手做一做,意义是不同的。何大人也一定会保证诸位的安全,这个可以放心。”
一旦灾情扩张,城市中必然会闭了城门,到城外施粥,是有一定危险的。众人心中原本也有些嘀咕,但听年轻人说起这个,当即便有人道:“能过来帮忙,我等岂会担心那种事!”
那年轻人笑了笑:“当然,诸位这几曰在城外施的粥饭,却得从诸位此次带过来的粮食里出了。”
人群中有人大笑:“那我便多呆几曰,把我带来的啊,全都施了算了!”
濮阳逸道:“既然这样,那我三百石的约定还是不变,这几次卖出价格的六成,我回到江宁之后,再买成粮食或冬衣,粮食卖回这里,冬衣捐了。我看这天气,他们也是很需要这个的。”
他这番话引起了众人的议论,此时甲板上的气氛还是稍稍活跃起来。那年轻人也就不再多说,悄悄往一旁退去。濮阳逸在人群中以目光的余晖悄然跟随着他,看着他在船舷的一侧,拿出一本书来,抽空的看几句。这一次的运粮,对于濮阳逸来说,只是单纯的商业行为,并没有过多的兴奋,事实上,人群中也有一小部分的人,是这个样子的。往淮南过来的这一程,能赚多少钱,对他来说意义都不大,反倒是这个年轻人,是一路上令他颇为注意的。
这一次由官府主导,成国公主府牵线的赈灾行动中,有一股力量,是始终在背后活动、**纵着的。濮阳家作为江宁第一豪商,他能够知道,这一切来自于北面的右相府,而在更深处,他却看到了那位十步一算宁立恒的影子。
联络众人集中,安排行程、住宿,一路上跟众人协调各种事情,谈天说地,虽然很大一部分是康贤那边事先的安排,但一直以来与所有人接触的,是这个名叫唐文的年轻人。几曰以来的接触,他与所有人都打成了一片,而在谈话当中,有意无意的,对方总是在影响着他人的同情心,敌忾之心。
当然,众人在离开江宁之前,成国公主与康贤曾经接待过这些人,为众人做好事的心思做了渲染。而在这一路上,那年轻人也在巧妙地带动大家的心情,一方面确定可以赚钱,另一方面又能煽动众人的恻隐,反复告诉他们,这一程是在做好事。告诉他们那些无良商贩是如何害人的,有多少人将会被饿死,告诉他们被饿死的人有多么凄惨,偶尔也说起好几个关于穷苦人的故事,关于富人种善因得善果的故事。
跟过来的这些人,有很大一部分,只是乡下中小地主家的子侄。他们家中或许有粮食,但见识是不多的,有些读了书,最后也没能考进官场去。康贤的一番接见,跟他们说了灾情,再大大的赞扬了他们,已经让他们荣耀得找不着北。随后这里又是一路引导、渲染。若非是这一系列手段的环环相扣,他们此时也未必会说出要将所有粮食都赈掉的话来。甚至于濮阳逸还在怀疑,方才经过的那个赈灾地点,是否都是对方的有意安排。
他方才说出以六成粮食赈灾,只是凑趣。这一路上,他看着那年轻人的行动,看着他偶尔躲在一旁抽空看书,默默背诵,竟然只是一本书院里学生蒙学时的四书入门。他就确实的好奇起来,如果说北面的那只手真的在远远的**纵着这一切,那么……他到底是怎么培养出这样的年轻人的……
濮阳逸在观察着这一切的同时,船只二楼微微开了一条缝的窗户里,也有一双眼睛在朝下方望着。那是船上载着的真正的贵人,濮阳逸之所以愿意凑趣帮忙,很大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她的存在。
窗户后方,是一个充满贵气的少女的面孔,这几天里,她也在默默地观察着一切的变化。
“北面派来的这个人,做的不错啊。”或许是因为灾情的严重,周佩的眉宇间带着些许的忧郁,但在此时,还是轻轻的笑了笑。
这一天,淮南的粮价,是三十六两一石,哀鸿遍地。
南面如此,与这里相对的北面,也有着类似的情况。立冬一过,灾区的紧张气氛,已经绷成了一根弦。半个月前,坐镇京城的宁毅已经**纵着第一批粮食的进入,但此后的变化,作为普通的百姓,并没有太多可以感受得到的。乞丐与流民开始往城市聚集,吃不上饭的越来越多,大家都在找粮食。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善心人士,还是有的。
河东路汾州,孝义县,大户郭家的宅院外,上千人都在聚集,十口大锅一字排开,将热腾腾的米粥施给过来的饥民。拿到了粥饭的饥民匆匆地喝,走开之前,半数也都会道谢。
孝义县,贞观年间因郭兴有孝义而得名,此时的郭家难说是不是由唐时传承下来,但郭家的善心,确实是十里八乡,有口皆碑的。
院里院外,是两个世界。
高高的院墙阻隔了喧嚣,李频坐在厅堂之上,正在喝茶,等待着郭家家主郭明礼的出来。不久之后,五十多岁的郭家家主来与这位新上任的转运副使行礼问好,李频对他在外面的善行表示了感谢,对方也自谦了几句。
“实不相瞒,郭老爷,本官这次过来,是为了外面粮价的事情。”
李频言语温和,对方也陪着笑:“呃,不知此事……与郭某有何关系。”
“郭老爷也知道了,朝廷不能这样让粮价涨成这样,我们已经在运粮过来了,如今外面的粮价,我们前段时间打了一下,你也看到了,压在了三十两,还要继续压一压。下一轮,我们希望粮价是二十五两,到时候希望郭家的粮食,也这样卖。郭老爷,粮价二十五两一石,平时的十倍,够赚了,您说呢?”
那老人慌张起来:“大、大大、大人,小老儿……不明白啊,小老儿……这每月赈灾施粥,都要出去数百石的粮食,这冬天还有数月,粮价……跟小老儿有什么相干啊。”
李频喝了口茶,也微笑着拱了拱手:“郭家善心,向来有孝义之名,李某向来是佩服的,此次灾情至此,郭家能拿出这么多粮食来,一待事了,本官必定奉上牌匾,敲锣打鼓,亲自送来府上。但粮价跟郭家也是有关系的,我知道郭家有粮,汾州一带的粮食,以你们郭家为首,你们不卖,大家都在看着,这样不太好。”
“大人冤枉啊,他们不卖跟小老儿有什么关系,大人您……小老儿都已经出了这么多粮食了,大人您……没这个道理啊。”
“道理看怎么说了,你不吝施粥,却决不卖粮。国朝是有法令的,囤货居奇,私抬价格,我可以办你,但我看郭家有一份善心,本官向来尊重善心人,因此只好亲自来说。”
李频目光温暖,那老人犹豫半晌,终于咬了咬牙:“大人,这……这说不过去的,什么囤货私抬价格,大人,小老儿没有将粮食放到外头去高价卖,这就不算私抬啊。而且粮食……小老儿家大业大,很多人跟着吃饭,家里放点粮食,都是为了备荒年,而且这粮食也有家里各位股东、族人的份子,大家不点头,小老儿怎么敢私自拿去卖啊。大人体谅啊……历年灾荒,也没有官府非逼着卖粮的啊,大人,小老儿愿意捐粮、捐粮……”
不许囤积居奇,抬高物价,其实这是在哪朝哪代都有的法令。只不过世界上存在的向来不是法令问题,而是法令能不能出京,能不能施行的问题。例如赈灾,大部分人都知道,只要严肃法律,将贪赃枉法的家伙全都办了、杀了,甚至于只办一批、杀一批,也能杀鸡儆猴,问题在于这种犯众怒的事情,根本就没人敢做。
武朝鼓励商事,市面上也就比较**,价格波动,许多时候都是任由市场调节。到了这种时候,官府往往拿囤积没有太多的办法,当然,最本质的问题也不在于没办法,而在于当官府也成为利益链的一条时,要靠严查狠打遏制住这种事情,基本也就没什么可能。这也是秦嗣源等人知道这次饥荒靠酷吏蛮干打不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