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章 层云漫涌(二)(1 / 2)

大明望族 雁九 19532 字 2019-06-09

 夜凉如水,月朗星稀。

良店驿和安德驿之间的官道旁,几堆篝火熊熊燃烧,两口铁锅吊在火上,煮得浓稠的粥咕嘟嘟冒着泡,另有一群大汉美滋滋的在火上烤着肥鸡肥鹅,一时香飘十里。

虽无酒,却有歌,有汉子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嚎得比狼叫好听不了多少,却仍赢得了一众人热烈的掌声。

如此景象,看上去就像是众好友郊游露营一般如果不是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整整齐齐堆着几十具尸体的话。

戴大宾虽然没像林福余那样将胃里吐个干净又躲在车中瑟瑟发抖,但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是一阵阵胆寒。

瞧瞧那边坐在人群中潇洒与众人同乐的沈瑞,再看看旁边车上两位师爷同样泰然自若的喝着热汤,戴大宾心下五味陈杂。

初时遇盗,他又怕又忧,但看沈瑞都能抽刀出去迎敌,心里却也隐隐升起敬佩和向往。当匪寇赶到车前来行凶,被护卫杀退,听着护卫声若洪钟道“料理好了,公子别怕”时,他也曾热血沸腾,暗下决心要习武。

然而这些念头只在他没亲眼看到血淋淋的尸首之前。

全歼匪寇后,沈瑞叫人收拾了战场。自己人的尸身统一进行了火化,有家人的便送回骨灰并抚恤,无家人的便带着骨灰坛走,到登州寻风水宝地安葬。而匪寇的尸体,虽是做好了打算要移交给德州卫,但也不能就这样横在官道上。

戴大宾和林福余原是听得战斗结束,下车来感谢沈瑞和众护卫镖师救他们性命的,可下了车没说上几句,就看到那边护卫抬着匪寇尸体往一处堆,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两人被吓得不轻,勉强客气几句不使失礼,便逃也似的回到了车上。

文弱书生,又是大家公子,平素深宅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杀鸡杀鱼都没见过,哪里受得住这杀人的场景。

“我也知当千恩万谢,没得他们我们早也是那一堆尸首了,可……就是禁不住怕。”林福余苦胆都要吐出来了,倚在车壁上,有气无力的说。

本来就声音不大,又是用的闽语,生怕被沈瑞的人听到了怪罪他一般。

戴大宾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边忽欢呼着喊饭好了,而后他就看到沈瑞亲自往旁边马车,去请了两位师爷过去用饭。这两位是杨廷和给的师爷,都是曾随从前的主家在外任上做过多年的,刑名钱粮都有经验,沈瑞一向待他们极为客气。

戴大宾正想着表哥这样子怕宁可饿死也不敢下车了,仆从瞧着也都一副惧怕沈家护卫的模样,他还是亲自下车带着人去取饭食过来的好。刚被小厮扶着跳下车,就见沈瑞朝这边走来。

而后,就有淡淡的饭香飘来,车里林福余的肚子立时应景的跟着响了起来。

他尴尬的撩起帘子,也下车向沈瑞行礼,只是根本不敢看沈瑞的眼睛。

即使沈瑞早已更换了衣裳,微笑的模样又是那个温润公子了,全然看不出也曾为跨马持刀的煞神。但想起那堆尸体,他就禁不住脚下发软。

沈瑞不以为意,笑着让小厮送上食盒,向两人道:“乡野地方,也没甚好菜,委屈宾仲和福余兄了。”

两人连声道谢,沈瑞也不多言,告辞往那边去与众人一道用餐。

戴大宾目送他远去,那边饥肠辘辘的林福余已急急返回车上打开食盒。

出行在外,都是木质餐具,食盒里是四只木碗,两只大碗中是有豆有粟混着煮出来的杂粮粥,两只小碗是寻常腌菜。

两人因着守孝,是不能食肉的,若住在驿站,总有素菜可吃,今日这样情形,自然不能求有什么好吃的了,能有这样一份粥菜已是不易。

沈瑞一行一路走来都有各处驿站、八仙站点供给饮食住宿,干粮也都是备着晌午一顿的而已。

今日境况,是只能夜宿在此了。他们也不肯宿在村中,以防有余孽一把火将他们一锅端了驿站他们不敢放火,民宅还有什么不敢的。便只派人进村买水买吃食。

临近的不少村民都瞧见了那场厮杀,又多是老幼妇孺在家,唬得根本不敢开门,王棍子的人上来那股子浑劲儿,也不作敲门的良民了,寻了房舍最好的人家,翻墙进去,丢下银子,搬了粮袋子就走。

那家原以为遇强人抢劫,哭得如丧考妣,忽见还有银子,一抹眼泪,又欢喜起来,听说要买菜肉,这时节鲜菜是没有的,便又把家里的鸡鸭鹅卖了,还白饶上两坛子酱菜。

饿得久了,林福余丝毫不觉饭食简陋,端起来开吃,一口热粥下肚,胃里那火烧火燎的难受劲儿登时被压了下去。

他惬意的长长的呼出口气,嘟囔道:“恒云是好人,知我这会儿只能吃粥,若是干饭可是咽不下去了……”

饶是戴大宾满腹愁意,瞧他那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用罢了饭,仆从过去把在火边烘得暖和的被褥抱了回来,将车厢内铺好,又递上个小瓷瓶,禀报道是沈瑞那边送来的安神丸药,让他们吃上两丸。

戴大宾叫林福余吃了就早些安歇,自己却下了车来,往沈瑞那边去。

镖师护卫们还在吃着肉唱着歌,沈瑞已用罢了饭,在另一堆篝火旁和两个师爷并王棍子、丁大冲、张成林等几个心腹交代着什么事。

少一时他们散了,戴大宾才走过去,与沈瑞互相见了礼,便拿出瓷瓶道:“今日本就已给二哥添了许多麻烦,这药还请二哥收回,给那些受了伤的壮士用,也能缓解一二伤痛。”

他今天虽一直窝在马车上,却也听说了沈瑞派人快马往安德县城里请大夫买伤药,结果人却空手而归。

那人说安德县城城门紧闭,不许进出。彼时还没到日落关城门的时候,听守城的兵丁道是防止匪寇入城为乱。

想来只怕是路上有行商发现这场厮杀,赶回去报信,才让县城紧闭城门严阵以待。

如此一来,沈瑞这边的伤员便不太好处理了。轻伤的还罢了,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处理外伤还是有经验的,随身也带着伤药,捆扎好了便能吃能喝什么都不耽误了。

四个重伤的委实不太妙,他们伤口也被简单处理过了,灌下去了培元固本的丸药,被挪到了火堆旁最温暖的地方,能做的都做了,余下也只能看命了,尽人事听天命。

沈瑞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这边还有,不用担心,他们都吃过药了。今日你们也受惊不小,还是服上一丸,也好好好歇一晚。今夜安排了人轮值,你们且安心歇息。”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映衬的,戴大宾脸上有些涨红,呐呐道:“是我们,不中用……”

沈瑞打断他,安慰道:“宾仲不当这样想,今日之事,生平罕遇,生死面前,又如何不忧惧。莫说学子书生,便是沙场老将,若无涉家国信念,又有几人能视死如归,泰然处之?”

夜风袭过,火舌烈烈跳动,身后微凉,身前却是一片暖意,戴大宾瞧了沈瑞半晌,忽然轻声问道:“二哥,当时,你,怕不怕?”

沈瑞微微一怔,瞧着他仍显稚嫩的面庞,深吸了口气,认真道:“如我方才所说,生死攸关,如何不怕?当然也是怕的,只是,恨、怒(www.ibxx.com)、愤,更多于怕。”

“你,当也听过我身世。往事多提无益,只我九岁方随恩师启蒙,是十分珍视这难得读书机会的。彼时恩师就喜游历,也曾带我走过几处,我所见有繁华,有凋敝,不说立什么盼解我大明百姓疾苦那般宏愿,却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立于朝堂,为百姓们真真切切做些实事。”

“十年寒窗苦读,又历种种磨难,方能晋身此阶,如今更是有难得机会,能为临民之官,能一展胸中抱负,我自珍而重之。然则却有歹人,要将我近在眼前的希望打碎,我如何会不恨、不怒(www.ibxx.com)?!眼前不止是生死而已,没有退路,怕又如何?唯有向前,杀出一条血路来。”

戴大宾耳中回荡着这番话,不知是不是盯着火光太久,只觉眼眶微酸,他垂下眼睑,掩去泪意,苦笑道:“我枉然自负才学,胸襟不及二哥多矣。”

他又望向沈瑞,诚恳道:“二哥心系百姓,必能造福一方。”

沈瑞轻笑着摇摇头,道:“不敢说造福,尽我所能,做我能为之事罢了。”

戴大宾手持长树枝捅了捅篝火,叹道:“这一路来,也与二哥说了些打算,原是有些茫然的,想着修书立传,又想着在族学中当个先生,多教养些戴家子弟出仕……”

他扭过头来凝视沈瑞,道:“而今听二哥一席话,只觉得先前实是狭隘了。为了读书而读书,也就成了读死书的书呆子了。我想效仿二哥,推广耕种学堂,我族中也有族田百倾,可圈出专门的‘试验田’来,试种不同作物,请有经验的老农来,精选良种,闽地温暖,一年两熟,往复筛选,三年必能有小成。”

沈瑞击掌而笑,道:“不想宾仲也会思农事,如此却是为我省事了,宾仲若得了良种,可要送与我些,若也能在北地丰收,岂非更美!”

戴大宾笑道:“我还想着二哥送我些良种技艺呢,二哥倒先与我要了。”

两人皆笑。

随后戴大宾又提起当地海商。

闽地海商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就是朝廷禁海的时期,海商们也没少了做海外的买卖,沿海也有许多私设的船坞,熟手船工有大量缺口。

戴家在莆田并非一流大族,与沈家在松江地位不能同日而语,但如今戴家出了戴大宾这探花郎,又在半年内升到从六品官身,隐隐靠上了杨阁老,戴家在当地也就越发有了话语权。

戴大宾的第二个目标就是推广匠人学堂,虽然海商自然也缺懂算账的伙计,但在正统读书人这里,还是会对商事存有偏见,戴大宾也不想碰这个线。匠人学堂也主要是有针对性传授造船手艺。

这除了在当地挖一批人外,也需要在登州和松江借些人。

沈瑞表示借人好说,但是匠人学堂和耕种学堂又不一样,耕种学堂在自家地上就可以做了,匠人学堂是需要有生源来处有就业去处的,戴大宾仅仅一个丁忧的翰林修撰说话还是不够分量,知县知州或许会买账,知府很可能就懒怠理会他了,此事还要慢慢图之。

两人商量着还是先从海商这边下手,海商有意愿,自有海商去疏通门路,戴大宾就做自己擅长的择选良师、组织教学,以及,充当一下吉祥物探花郎的名头在民间还是十分好用的。

两人又谈到了让海商将从南到北的海路整理出来,不见得直接就到北地,到松江周转,再北上登州,这样没准儿会更好。

闽地有茶,松江有布,几番倒卖,获利更丰,更容易刺激海商寻求新海路。

此外还有外洋海商,沈瑞叮嘱戴大宾如有卖海外奇花异草、机括巧物的,一定要多多留心。那些有异于中土的东西,尽可买来,送来登州他细细研究。

现在登州还不知什么情况,也不晓得物产如何,还没有十足把握说服海外洋商北上,沈瑞便想着,此次正好田顺手下自请护送戴大宾往闽以揽旧(www.hao8.net)兄弟,不如就让其在闽地建个顺风又或八仙的分点,专收这些外洋物品。

他记得前世明朝中叶就有一些高产的种子流入国内了,只是具体年份实在记不清了。他不无恶趣味的想,旁的不论,穿越人士最爱的玉米和番薯总要赶紧弄到手吧。

两人谈得兴起,直到小厮们把被褥腾热了两回,才各自回马车去睡。

次日破晓,早饭还在锅里翻滚时,就听得远处马蹄声起。

众护卫立时紧张起来,匆匆备战,然那负责登高远眺的汉子却喊道:“别慌,是顺爷回来了!”

却是田顺将德州卫所兵丁引来了。

*

却说这德州卫分为德州正卫与德州左卫两卫,正卫建于洪武年间,下辖七个千户所,有兵三千三百余人;左卫建于永乐年间,下辖六个千户所,有兵三千七百余人,两卫都各有五百余属运军,负责漕运之事。

两卫分城而治,同护一河。而每卫之下,又有若干屯,正卫五十六屯,左卫五十五屯,散布在德州各县。

田顺所去的这处是德州左卫前所李官屯千户所。

虽是千户所,却并没有一千名兵士那般多,因为整个德州左卫拢共有兵三千七,却有正千户十一员、副千户十七员,实授百户三十六员、试百户四员。

此处的千户是世袭军职,名为潘家玉,其人倒也如其名,面如冠玉,相貌清秀,小四十岁的人了,却仍像二十五六,这驻颜有术不知道要慕煞多少贵妇。

看他面相,怎么看也不大像武人,可偏却是十足的武人暴脾气,一手功夫也实打实的俊。祖传的鸳鸯刀法,附近绿林好汉都是敬服,送他个诨号叫双刀玉郎君。

大约也是因着功夫好,脾气爆,遂在逢迎上司、交好同僚等环节上就难免欠缺了些,所以被打发来这个地方,虽离安德县近,可却是管着安德县以北这一片。

安德驿运河口段另有一位牛千户管辖,姓牛的贪婪无度,是半点儿油水也落不到潘千户手里。

潘千户手下连个副千户也没有,只有两个百户,二百来兵,主要还是负责军屯。不过潘千户自己喜武,倒是操练得手下一众兵卒比寻常屯田兵强上许多。

田顺这蛇信子也不是白干的,一路快马过去,听丁大冲简单介绍了从地头蛇口中得来的情报,立时下了判断,舍弃了最贪财的牛千户,直奔这不得志的潘千户而来。

不过,潘千户不喜欢官场上的弯弯绕,却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任凭田顺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潘千户眼皮都没撩一下,是半分都不信的。

这二年山东境内确实一直有流寇,但都是在与河南交界一带,实是从那边跑过来的。山东本地的绿林匪帮谁不知运河边的几个卫所都屯有重兵,跑来这边不是寻死么。

且他潘某人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手里的双刀也不是摆着好看的,有人敢在他地盘上撒野?!

但很快,就有亲信送来消息,说安德县城城门关闭了。

潘千户往院里一站,瞅了瞅好端端挂在天上的太阳,就信了田顺无它,安德县姓牛的功夫烂得不行,带兵也稀松得紧,那狗鼻子却是最灵的,但凡他做了缩头忘八,那就一定是有危险了。

潘千户回了屋,就客客气气叫上茶,没到饭时也吩咐着摆席。

方才田顺口沫横飞说了半天也没能得口粗茶喝,这会儿就被当贵宾对待了,好酒好菜招待着。

推杯换盏间,两人商议妥当。

后半夜,当周遭村镇都陷入梦乡,潘千户带着心腹手下李百户,点了六十兵卒,悄没声赶往事发地。

沈瑞有早起打拳的习惯,便是在旅途中也不曾懈怠,潘千户赶来时,他尚是一身短打扮,也不及回车更衣,只得迎上来与潘千户见礼。

潘千户昨日和田顺密谈,田顺只说是他们这些护卫及镖师忠心护主,丝毫没提主人会武。此刻潘千户这练家子的眼,迅速扫了一番沈瑞打扮举止,心下就有了判断。

本身读书人目睹厮杀没有被吓坏,还能伴着一堆尸首在野地里睡上一宿的,这胆量就够让人称道了。

再看这沈知府竟还是个会武的,只怕不是凡人,不晓得当时动手了没。潘千户想着想着,便有些技痒,琢磨着切磋两手了,昨日他是把自称护卫的田顺和自称镖师的丁大冲都打服了的。

沈瑞官阶本就高于千户,此时大明又已是开始讲究文贵武贱了,潘千户平素其实十分不耐烦文官,因此行礼时也不太讲究,但见沈瑞和那个探花郎年纪轻轻就在高位,却都是客客气气的,全然不似地方上那些颐指气使的得志小人那般嘴脸,便更添几分好感。

潘千户本就不爱寒暄,沈瑞等人是没空寒暄,见过礼便直奔主题,沈瑞不提送潘千户大功云云,先问潘千户,可带了卫所医士来,可有上好金创药,还请先医治他受伤的手下。

带兵之人当惜兵,潘千户暗暗点头,忙吩咐人叫医士过去医治伤员。

沈瑞亲自过去,听医士说昨日处置还算得当,只一人刀伤在腹侧,恐伤了脏器,这会儿又发了高热,只怕要费心好好调治一番,此外三人都能养回来,沈瑞这才放下心来。

那边潘千户已同李百户一起去验看“流寇”尸首了。

田顺在沈瑞耳边轻声将与潘千户密谈诸事一一道来,沈瑞心下有了计较,回车更衣后便往那边寻潘千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