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也是苦笑一声。
最初陆十六郎说起海船运军饷,沈瑞只以为他是打着海运替代漕运的主意,这事儿是千难万难的,沈瑞根本不想碰。
不想聊了几句下来,陆十六郎便直言不讳道想谋一通工部或者锦衣卫的路,好在登州本地造船。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陆家山东这支因靠着水边,做的就是跑船的生意,后来搭上登州卫的线,借着登州卫船出海的机会,也跟着跑过辽东,两地贩货发了家。
辽东的皮货固然是好,辽东女直的牛马运回来也能卖出好价钱,但这些获利仍是远不能同走私相比。
现下,官面上,大明还是禁海的,海外贸易走的还是朝贡路线,但民间走私始终不绝。
“朝鲜虽近,却穷。此时获利最大的,莫过于往倭国贩货。”当时陆十六郎毫不忌讳道,“倭国什么都缺,生丝、绵布、铁锅、瓷器、漆器,女人的胭脂水粉、红线缝衣针,还有佛经!还有药草!就单说这生丝,瑞二弟你有织厂你知道,在南直隶每担也就六十两,贩到倭国便是六百两,得利十倍。而运药草、绣花针,这获利更丰。”
陆家有生意门路,也有海船。
但是此时,木质的海船是易耗品,不说那些意外沉没的,就是日常维修维护也是个问题,且海水腐蚀也极厉害,用上些年头,再保养不当,便是朽木不能再用了。
而动手造船,动静委实太大。
因为海禁,朝廷的几处官营船厂早就关门大吉,民间船厂手续繁杂,所造船只又要在官府备案,且产量也受限此时虽倭乱不如嘉靖、万历年间凶猛,但仍有零散倭寇来袭,因此地方政府对能够出海的船只数量、料重管控极严。
这回是十余年来朝廷首次遣登州卫十八只海船同时运军饷,登州各方也在揣测不知是不是有重启海运的意思。
而便是南粮北运不走海运,只运军饷,那也是需要再造新船的。
官方船厂已是没了的,想造船修船,少不得要在民间找船厂,山东陆家恰好就有这一处。陆家若是揽来这桩活计,就能借此机会不动声色的多造几艘私船。
有船,才有海贸生意。
在陆家的运作下,登州府已上了折子,表示登州卫海船缺少且陈年易损,这一趟回来不修就无法再继续转运,丰益广积二库所收登宁等八场折盐布匹本当运赴辽东分给军士,若搁置,布匹岁久积多,无所于贮,恐致腐坏,请朝廷批示是拨款修船,还是将布匹折收银价。
如今就只等着朝廷回应了。
国库空虚,布匹折银是万不可能的,修船倒可以地方筹措一二,虽是明摆着的事儿,但这样的事儿,京里各方扯皮总是不少,也需要在朝中活动一二才能得个各方满意的结果。
“原本是登州府同知白金白大人管着这事,不想二月中旬白大人高升陕西按察司佥事了。”陆十六郎面露无奈之色。
这位白同知本有京中极硬的关系的,这次运筹都是他一手总揽,陆家银子也都递上去了,怎料这节骨眼上白大人竟升了官。
职位、品阶是升了,但是从安逸的山东“升”到战乱的陕西,到底是左迁还是右迁冷眼人也都看出来了。白大人登时什么劲头都没了,又忧心京中的后台发生变故才将他丢去陕西,更加诸事不理。
陆家这一下也被闪得不轻,银子也砸下去了,没个结果总不甘心,且眼下也是最好的时机,若是这次争不出个结果来,等海船烂干净了,以后往辽东运军饷的事儿也没了,他陆家不止海船出海少了由头,就是辽东的生意线也将保不住了。
陆家这一支虽在山东经营多年,但都是地方上的门路,陆氏一族原就没有几个京官。
姻亲里往上数,从老一辈论亲也就勉强能攀上贺东盛,可惜这位正月里人头落地了。
正在陆十六郎父亲陆七老爷一筹莫展、陆十六郎准备带着银子往京中碰碰运气的时候,恰陆三郎在南归时转来登州,寻陆七老爷传达陆家家主几句要要紧话。
实际上,山东这边的生意,松江本家也是有入股的,许多紧俏货品也是从松江运来山东再发卖的虽则距离上论松江比山东离倭国更近,但松江倭乱也更严重,海疆管控更严,且苏松繁华之地,朝廷也更关注,不比登州山高皇帝远的。
陆三郎与七老爷父子就此事商议一番,决定带着他们来求助沈家。
虽然沈家也没高官了,但是沈家毕竟有个阁老女婿,有个帝师女婿,这姻亲也算各个不凡了,通倭案里陆三郎又知道沈瑞与英国公府也有交情。
见识过沈家的手段与人脉,陆三郎就想将此事托付给沈瑞。
除了银子之外,陆七老爷也提出船厂的生意直接给沈家分干股,而海贸的生意毕竟有风险,若沈家乐意入股,陆家也将欢迎之至。
沈瑞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讲给了众人听。
沈洲摇头道:“朝廷不会开海。这件事……也不当沈家来运作。毕竟倭祸不远。”
沈家刚刚从通倭的官司里艰难跋涉出来,此时却是不宜提什么开海。
沈理因着岳父谢阁老的关系,对朝中看得更清楚些,“不会开海,海运也如你所说,不会轻易开启。漕运这一路,牵扯了太多势力。”
沈瑞道:“我也知重开海运艰难,我看重的,也是造船。”他环视一周,顿了顿,道,“我与老师曾谈过海贸问题,朝廷缺钱,海贸是条捷径。老师也说了诸多阻碍海贸的因素,其中,海船就是一条。”
沈瑞虽想过海贸,但是因现下年纪阅历所限,对海船知之甚少,也不知哪里能造船,如今陆家山东一支撞上门来,对他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海贸获利之丰,海军战力之强,皆无可比拟。
造船,练水兵,然后无论是内乱外敌,都无惧!面对能造海船的陆家,他如何能不喜!
哪怕只是四百料的小型海船,哪怕无法变成战舰,只要有船,只要有开始,就有希望。
但运作造船乃至开海禁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秀才所能为的,他固然可以走上层路线,直接同寿哥去说,但以明朝体制,朝中大事也不是皇上一句话就能决定的否则,王华头十年就入阁了。
沈理微微阖眸,忽道:“伯安这次,只怕是真要去南京了。”
“当真!”沈瑞眼睛一亮,沈理这般说,应该是谢阁老内阁那边有了消息,寿哥没有白白布局,到底是把王守仁推到了南京兵部侍郎的位置上。
王守仁若去南京,沈瑞对练水兵又多了不少信心,这次造船没准也能顺利办妥。
沈理点点头,低声道:“南京兵部尚书王轼上折请致仕,皇上批了。”
沈瑞的笑容有些僵了,太湖剿匪中王轼老大人是一直支持王守仁的,如今王守仁要去南京兵部,若有王老大人的帮扶,必然极快的立足并开展练兵。但现在王老大人致仕……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忍不住问。
沈理叹道:“王老大人若是知道伯安要去南京,只怕也不会上折了。折子是早递上来的,王老大人身子骨越发不好,这几个月已上了多封奏折乞休了,皇上一直挽留。”
沈理的声音更低了些:“内阁推兵部尚书的人选也是许久,三位阁老各有举荐,这次,皇上突然点了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又升礼部左侍郎李杰为南京吏部尚书。林瀚虽是闽人,却是刘阁老的人。这事内阁已过了,只还不曾下旨。”
他却不好直说,这李杰乃是谢阁老的人。
众人默(www.19mh.com)然片刻,还是沈洲叹道:“陛下……圣明。”
那边赏赐完李阁老的女婿衍圣公,这边又选了刘阁老的人做王守仁未来的顶头上司,转手提拔谢阁老的人,且谢阁老因着女婿沈理的缘故也是不会阻拦王守仁路的。
如此,三位阁老都会通过王守仁任南京兵部侍郎的任命。
和沈家和王守仁有仇的李阁老麾下并没有南京高官,也就不会有人同王守仁针锋相对。而兵部上头又有刘阁老的人压着,对王守仁也是一种制衡。
沈瑞也长长出了口气,寿哥看着爱玩爱闹没个正形儿,却绝非好相与的。但无论如何,都希望老师能去南京能去一展拳脚。
“那么,这造船的事……”沈瑞试探着望向沈理。
沈理略一思忖,道:“我去阁老那边透一透话。且看看吧。”他顿了顿,犹豫道,“你可是要同……那一位说?”
沈瑞点头道:“说是一定要说的,他原也问过生财之道,且这事最终也是得到他案头。”
沈瑞已在心中将试验田鼓励优化农作物、以及造海船的诸多好处列好条陈,拟递给寿哥。
“那海船入股这事?”沈瑞看向沈理沈瑾,“我是准备拿一两万银子入股的。两位兄长……?”
若造船能成,沈瑞对于入股陆家船厂乃至海上贸易也是很有兴趣的,倒不是为了那利润,以沈家现在的产业,沈瑞已是几辈子不愁吃喝了。而是为了将来在这份生意里的话语权。
至于同诸人说,既是报备,也是希望这海贸之利能改善一下沈理、沈瑾的经济状况,毕竟这两位兄长都是不甚宽裕的。
沈瑾犹豫了一下,道:“瑞二弟,是否太过冒进?这到底是陆家旁支……”
沈瑞道:“陆家本家也有股在里面。陆十六郎说会在京中也开一家货行,陆二十七郎就是专门打理这货行的,也负责往来消息联络。瑾大哥若是有疑虑,我建议不妨入股这货行,再观望观望。”
沈瑾苦笑一声,先前沈瑞就已经私下同他说过,他这边总归是要娶妻的,松江四房家底都在倭乱里败得差不多了,他这边俸禄也没有多少,本身就是婚姻艰难,若是再穷,便是有状元头衔,这婚事也不好说了。
沈瑾摇着头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我算知道了。就听瑞二弟的,只是我现下只能拿出两千银子来。”
沈理倒是顾虑还少些,也只苦笑道:“小林哥、枚姐儿也都大了,也该是我为他们婚事多攒银子的时候。”
他也心下明白,陆家不止是这会儿有求于沈家,陆家也是希望以此与沈家结盟,只有共同利益才能让人尽力帮忙。即是如此,陆家是断不会让沈家亏本的。
而沈家在松江一家独大也不是什么好事,与陆家结盟也是必然,其实早在陆家家主带着那假倭寇的尸身找到钦差时,沈陆两家就已经站在一条线上了。
商量罢了这两桩事,沈洲沈润两位并徐氏便歇着去了,剩下兄弟三人又研究了一番条陈如何写。
末了闲聊时,沈理问了沈瑞杨恬的病情,又问沈瑾婚事。
沈瑞沈瑾两个皆是叹气。杨恬病重,目前还没有什么好法子。而沈瑾的婚事更是老大难问题。
沈理表示岳母娘家那边倒是有适龄的姑娘,谢阁老也曾侧面问过沈理,只是那姑娘家世品貌都十分寻常。以沈理看来,四房乱成那样,是需要一个厉害一些的当家主母的。
就在他们兄弟谈论沈瑾婚事时,宫里也在有人关心着状元公的婚事。
坤宁宫东暖阁里,张太后笑向寿哥道:“娴姐儿也大了,你大舅舅总想为他找个好人家托付。”
寿哥脸上笑容半点未变,心下已是冷笑,若是张太后将张玉娴硬塞进宫,那就别怪他翻脸了。
岂知张太后下面的话是,“听闻新科状元沈瑾为人端方,年纪也适合,又未定亲,倒是堪配娴姐儿,皇上,你意下如何?”
寿哥愣了愣,随即,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开来,只是眼中光芒越发冰冷。
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孝子一样,他对母亲说话时的声音温柔悦耳:“母后瞧人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