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哥却没有打发张家兄弟退下的意思,甚至看也不去看,就随意挥挥手,喊外面内侍进来回话。
进来的却是刘忠,身后跟着两个端填漆捧盒的小内侍。
刘忠行过礼后躬身退在一边,小内侍们上前跪下将两个捧盒打开举过头顶给寿哥过目。
刘忠则在一旁解释道:“奴婢奉皇上旨意给太皇太后送蜜水,太皇太后十分欢喜,喝过也说好喝,又叫奴婢带着两样点心回来请皇上尝尝鲜。太皇太后说她那边都是酥烂的点心,怕皇上不喜,只这两样蒸糕还算小巧得味,请皇上莫嫌。”
寿哥一笑,示意了试食的太监过来尝过,无事后方捻起一枚龙眼大小四四方方的小蒸糕,仔细端详一下。
其实那糕平平无奇,不过是细白面的蒸糕,其上一颗红点,红白相称倒也好看,六个小糕摆在梅花碟里,也算别致。
另一款是金黄色的小圆蒸饼,粗粮所制显得有些糙,但闻着一股子清香,也很诱人。
这两样吃在嘴里都是淡淡的甜却宣软得紧,是老人家的喜欢的口味。
寿哥每样尝了一个,漱了口,笑向刘忠道:“还是老娘娘惦记朕,这些都是老娘娘最爱吃的东西。老娘娘近来身体可好些了?早晚可还咳嗽着?眼见也进了十月,老娘娘畏寒,那边的炭可备下了?刘忠,你待会儿往萧大伴那边说一声,规矩什么的要变通,一切以老娘娘身子要紧。”
刘忠先躬身应了,方道:“皇上放心,太皇太后瞧着已是大好了,董姑姑说早晚还有些咳的,没那般重了,前日太医才换了方子,去了两位药,是轻了的。太皇太后精神也好,奴婢去时正在听人读经,太皇太后让奴婢问皇上好,又嘱咐奴婢们好好照料皇上身体,不要让公务累着皇上。”
寿哥颇为动容,又是感慨一句:“还是老娘娘惦记着朕。”
说罢,好像忽然看到了张家兄弟还在似的,他似笑非笑吩咐道:“两位舅舅若没什么事情便去与母亲外祖母说说话吧。好不容易进来一趟,多陪陪她们。”
张家兄弟也不是傻子,皇上当着他们面这番举动,无疑是在表明宫中可还有一位位份高过太后的太皇太后在!
这位王太皇太后,再是不声不响,也是宪宗正经的册封的皇后,名正言顺的太皇太后,可不比周太皇太后那样贵妃晋的太后,在礼法上,是稳稳站在太后之上的。
那句“好不容易进来一趟”也是大有深意!张家兄弟年少时原是宫中常客,只是长大了有了诸多避讳才进来得少了,那也要旬月进来一趟给金太夫人请安的。如今小皇上这句话……
张家兄弟背心都有些发凉,张鹤龄咬着后槽牙,强笑着装傻试探了一句道:“皇上,不是叫我们过来商量如何与内阁说盐引之事么?”
寿哥脸上笑容淡了淡,又捻起一块蒸糕,漫不经心道:“哦?那大舅舅有何教朕?”
张鹤龄凝视了小皇帝片刻,低下头来,只道:“……臣不敢。”
寿哥好似没听到张鹤龄恭顺模样,仍道:“那大舅舅不去陪母后外祖母,这就要出宫了吗?也好。那蜜水还是挺好的,大舅舅、小舅舅也带些回去吧,想来母后也是高兴的。”
张鹤龄后脊一僵,想说我们还是去太后那边吧,寿哥却已经自顾自的吩咐起刘瑾来:“快吩咐人去母后那边再讨两罐子蜜水来,两位舅舅要出宫带着。”
张鹤龄再说不出什么来,只得行礼告退。
张延龄似浑不在意,还笑道:“皇上,那豹子和鹰明日就先叫人送进宫来?免得万寿节叫那起子御史瞧见又要啰嗦。”
寿哥绽出个大大的笑容来,道:“小舅舅且先把那鹰送进来吧。豹子嘛,如今宫后苑也跑不开,且就在坤宁宫后,母后怕也不放心,又该教训朕了。”
这话又绕回皇家别苑来。
张延龄再不敢轻易接话,讪讪的应了一声,又被张鹤龄瞪了一眼,心下也是有气,不快的退下了。
刘瑾一早吩咐了刘忠亲自送张家兄弟出宫,以免两人再往坤宁宫去。
不过这边发生的事也是瞒不住太后那边的,皇上身边还不知道多少太后的眼线。
待人走了,刘瑾忍不住低声向寿哥道:“这事儿,皇上还是有些着急了。这般说了,岂不是伤了母子和气?”
寿哥面对他的挑拨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丘聚呢?叫他过来。”
昔日寿哥身边的大太监丘聚如今调到了东厂。
现下提督东厂乃是弘治的心腹太监王岳,弘治虽没取缔东厂,却让王岳这个刚直之人提督东厂,最大限度上让东厂不再重复当初的凶名。
但刘瑾知道,寿哥对王岳却没甚好感的,早有用伴着自己长大的心腹丘聚顶替了王岳的心。
刘瑾是靠着打压东宫一众内官才有今日地位的,对于任何一个内官冒头都是不满的,尤其是丘聚与他也不那么对付,听得寿哥找丘聚,心下便是不快,面上不动声色问道:“皇上这是要……”
“问些事。”寿哥只随意一句,又吩咐,“明儿叫牟斌也来一趟。大伴去罢,不用陪我。”
牟斌正是如今锦衣卫指挥使。
刘瑾实在摸不到头脑,见寿哥专注在那两捧盒点心上,不愿理人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言,轻手轻脚退下去,吩咐人去找丘聚。
寿哥手里摆弄着小巧的糕点,心中叹气,父皇之外,原是老娘娘最疼自己的,如今父皇和老娘娘都去了……
寿哥一时心里难过,不觉沁出泪来,脑中满满是先皇当年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尤其是后来,先皇身体不好了,大约自己也是知道的,因此总是急着想把所有的都教给他,他有些听懂了,有些还糊涂着。
现在……寿哥抹了一把脸,直勾勾看着手中点心。
王太皇太后一直是不声不响的,与宫中诸人都是疏离冷淡。对寿哥,算是很好的,可也不像周太皇太后那般亲近,总像隔着什么。
王太皇太后有三个弟弟,长弟王源成化二十年才封的瑞安伯,弘治六年才晋的侯;次弟王清弘治十年才封的崇善伯;三弟王浚如今还没个爵位,只挂了个左都督的虚衔。
由此可见圣宠委实一般,也难怪比起周家、张家,王家简直低调得不像话。
“这样可不行。”寿哥喃喃自语道。
他从前根本没想过这些,对于嚣张跋扈的外戚有着本能的反感,只觉得他们都是硕鼠蛀虫,破坏皇家声誉。为此,后来他与父皇不止一次谈过。
直到坐上了这个位置,回想父皇从前的行事,和最后含混说的那些话……父皇捧起张家来,固然是父皇母后伉俪情深,却也未尝不是以张家对抗成化朝都跋扈的老牌勋戚周家。
帝王心术,要的是“平衡”二字。
周太皇太后过世,周家眼见势颓,其他勋戚人家更不成样子,只剩张家一家独大。
且如今,张家是皇帝的“舅舅家”,气焰更盛往昔,这样的外戚这可不符合帝王的要求了。便是不因与张家种种恩怨,单纯作为一个皇帝,寿哥也是要压一压外戚张家的。
盐引可以给,不过不是张家大喇喇来拿。
皇家别苑,可以是句玩笑话,不过不是张家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抹没的。
碍着太后,碍着寿道,他能敲打,却不能直接出手。
那便要寻一家出来能与张家抗衡的。
寿哥叹了口气,捏碎了点心,王家……怕是实在提不起,难道还只能用周家?
不知他的皇后,又是怎样一个人家。
隐隐的,寿哥有些期待起他的皇后来,又想起张家的那些算盘,只怕近期内,张家就要送小娘子进宫了吧?
寿哥冷冷一笑,将满手碎渣丢回捧盒里。
那他就看着,张家怎么闹这个笑话。
他的后宫,岂能再许张家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