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实际上,沈瑞却是头疼着各种事,比如药材交易市场,比如水利工程,比如剿匪,比如边关马市交易量下滑……
正月上旬,蒋壑带着大队人马抵达河南,与沈瑞汇合。
武安县沈巡抚一战成名,之后收拾王府、剿灭匪寇端是辣手,宦官人家背地里称他“沈抄家”,绿林却送个绰号“沈阎王”。
而今手握重兵,更是尽显阎王本色。
他原就让人在怀庆府“考察”多时,此番挥兵而来,又有领路的内应,迅速荡平了几股势力最大的马贼。
当然,剿匪的事情不用他这个巡抚亲自披挂上阵,他主要还是升堂受理当地百姓状告郑府宗藩案。
想要查,宗藩违法乱纪的案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又有繁昌、庐江郡王“配合”,东垣王府自然种种罪证确凿。
若不是沈瑞执意必须有实证,繁昌郡王甚至想将郑王的死都栽到东垣郡王头上去。
这次沈瑞是只管审案判案,抄家的活计还是交给了专业人士——京中奉旨而来的锦衣卫千户汤兴。
这位是北镇抚司里论心黑手狠名列前茅的人物,无论是牟斌还是杨玉谁坐在指挥使位上,他都凭着一手狠辣刑讯功夫呆得稳稳的。
但实际上,他暗中是王岳的人。
张会遣这汤兴来河南,既是图他这恶名用来背锅再好不过,任谁也弹劾不出更新鲜的花样来,也是因着用王岳的人,让皇上放心。
解决了宗藩问题,能迅速推进清丈问题,怀药的生产便有了保障。
清扫了马贼,也打通同山西泽州的运输通道。
沈瑞让杜老八、田丰在怀庆府所建标行、驿站密集程度堪比登州,既是方便怀药南北运输,也是为了与泽州府联通——山西武学正设在泽州,如此许多消息会更畅通。
沈瑞又向朝廷申请,建立山西武学的附属医学堂,专门培养军医,制作用于战场的伤药,这药材供应,则将在怀庆府、彰德府两地提供。
两地推广种植药草,建立相应的药厂,地方上可以药草抵税,并给予一定优惠。
内阁对军医学堂的设置表示赞许,很快便获批,军医学堂的经费国库给出,配套药厂在要由地方筹建了。
大佬们认为朝廷肯承认药厂为军医学堂供药,就是给了药厂天大的荣耀与商机,就如同贡品一样。故此是一点儿费用不会拨给的。
至于抵税,大佬们也并不太情愿。
实际上,河南各府里,怀庆府虽土地不多,但占的税赋比重却是不小,朝廷不会轻易允许改变。
不过如今河南受灾,反正也是免了一年税赋的,内阁便表示税这桩事先放一放,明岁看情况再定。
沈瑞倒也不着急,等彰德府的药材交易市场起来了,按比例提高商税,引导粮食的流通,百姓生活情况转好,水利工程又能进一步提升地力增加亩产,则赋税不会是太大问题。
当然,那也是之后的事儿了,当前的紧要问题还是粮食的巨大缺口。
河南已连续几年受灾,就算藩府富户屯粮再多,也只能是一时赈济,难让这一省百姓挺到秋粮大批下来的时候。
沈瑞这边也是想尽一切办法,筹备粮米。
为祖上已故先人请封六品以下官爵、诰命为交换条件动员望族富户捐粮,以牛羊子粒为赏鼓励入社仓百姓抢种短期高产粮食,以河南药材为引吸引商户自外省运粮前来交易等等。
除却这些常规手段外,沈瑞还早早派人往登州去叫金玉珠设法联系孟聪,看能不能从海外再弄些粮食来。
虽是远水接不了近渴,但只怕这一二年河南都将是缺粮的,无论是哪里的粮米,都是多多益善。
当然,无论是哪里想运粮进河南,都需要河南地面上太平才行。
因此沈瑞蒋壑议定,要兵分三路。
周贤往河南府去剿矿盗,高文虎与蒋壑则先清了开封府匪盗,再分头往归德府、汝宁府去。
归德府紧邻山东兖州府,沈瑞出京前特地请旨将丁焕志放在此处为知府,为的便是这份交通便利。
丁焕志也深谙其意,这几个月也没少为沈瑞张罗物资。
当年高文虎往山东曹州所剿匪寇,便是自归德府流窜过去的,这边的境况他颇为熟悉,故此他将往归德府去。
而汝宁府与湖广、南直隶相连,离江西亦近,向南可遏制江西兵北上,向东又可迅速护卫南京。蒋壑又曾随父亲在湖广剿匪,在湖广地面上也有许多资源可调用。此步正是为防备宁藩。
相比起来,矿盗比马贼更难对付。
马贼虽四下流窜机动性强,但总归行踪可查,大军压去,天罗地网,便无所遁逃。
矿盗却是都在深山老林中,有个风吹草动便即藏匿得无影无踪。大军若要深入森林搜山,便如大海捞针,补给更是难题,一朝大军退去,又极易死灰复燃。
地方官员推诿诉苦说的都是这一套。
“咱们粮草运得艰难,那些匪寇的也不会容易到哪里去。”分兵前,蒋壑召集众人一起商讨作战计划时,周贤如是说。
“受灾了这么久,金沙铁砂都当不了饭吃,他们既能挖出来,就得换成粮食。”
他看向沈瑞,道:“我在德州卫时听人说过沈大人当初对付海寇,也是用的斩断他们后路这招。”
沈瑞微微颔首,他身后的田丰立时行礼道:“大人放心,小的们已是在查与矿盗有联系的坐地户了。只是山头多,还需得些时日。”
田丰顿了顿,环视一周,道:“只怕与地方上有些牵扯,不那么容易查清,料理起来也……”
周贤看着面无表情的沈瑞,心下一哂,晓得不过是沈瑞借下头人之口说出来罢了。这河南地面上哪里还有沈抄家不敢收拾的人。
皇上派自己来河南为的什么,周贤是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主动要求去劝汝王。沈瑞又没在军报上隐瞒过他的功绩,他自也不会故意刁难作对。
因此,周贤很自然的接过这话茬,道:“皇上派我等来,不正是为了荡清地方,勿论查到什么,田壮士你只管上报便是,若有知法犯法、包庇盗匪者,国法难容,吾等绝不姑息。”
又向沈瑞道:“还请巡抚大人下一调令,让廖公公过来,这边矿监,还需廖公公协调一二。”
沈瑞颔首道:“我已着人去请廖镗过来河南府了。”
这矿盗不止有宗藩的势力插手,地方上的矿监税监等内官必然也没少参与。
对付内官,自然要廖镗来镇。这把刀,沈瑞如今已是用着十分顺手了。
杜老八瞥了眼那边角落里的万东江,拱手道:“某有个,不大上得台面的主意。”
因着这是张会的人,周贤颇为客气,道了声请讲。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直隶地方上有些府县,能缉盗的人手忒少,有时候是靠海捕文书悬赏花红,总有些有本事的人肯吃这口饭。”杜老八道。
“有时候,就是逮着个道上的,并不立时处置,只关着,吊着,让他手下兄弟家人亲朋去逮旁的贼,逮着了,就或多或少给牢里这个免些罪。再如法炮制新逮着的这个……”
周贤意味深长的看了杜老八一眼,道:“这倒也不失是个好法子。既然直隶一直这般做,也算得是成例。只是,起头的那一个却也不好逮罢。”
杜老八给万东江使了个眼色,万东江才有些拘谨的起身道:“小的认识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常能听到些江湖纷争……”
周贤闻弦知意,笑道:“若是有人愿意向善,戴罪立功,虽不能说既往不咎,却也会从宽处置。招安亦不是不可,只要手上不曾有罪无可赦的大案,军中素来敬血性汉子。”
说着又看沈瑞。
沈瑞只道:“周指挥使惜才,是将士们的福气。”
周贤道,“大人过誉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去修河堤修路,算得是以为百姓、为地方造福而劳作赎罪。有些或被裹挟,诚心悔过,又有些功夫在身,也当好好用才是。”
他顿了顿,“原听闻登州民间组织了青壮沿海巡护,如今河南府山高林深,亦易藏匪患祸害百姓,原也应有这样的青壮结队自保,只是现下匪乱丛生,又怕这些人被裹挟了去,反倒糟了。故此,若是送去边关,既为护卫边疆出一份力,也为他们自己博个前程,岂不两全其美。”
沈瑞也不是没想过弄些马贼去草原,做个奇兵。
只是一则这事儿涉及武装力量,总归是有些敏感,沈理的事他也不免受到影响,这阵子被弹劾得多了,实不愿送新的话柄到御史手上。
再者,如何驾驭这样的人,也是门大学问,一个不好,这些人的刀就指不上落在谁头上。
沈瑞微一沉吟,道:“只恐野性难驯,需得从长计议。若有这样的人,先留下,我这边已请杜当家过几日去少林交涉,请些少林俗家弟子来帮忙。届时有这样弓马娴熟的青壮,可交到少林弟子手上,帮着训一训。”
周贤道了声还是大人想得周全,却又道:“只盼边关能多太平些时日。”
却是暗示边关未必能等得这些人被训练好。
去岁牛羊甚至马匹骤多,有心人都会关注一二。
周贤已是寿哥心腹,又与淳安大长公主府交好,不难知道边关境况。
沈瑞心下一叹,口中只道:“快刀虽利,然若伤了手,得不偿失。”
周贤便也不再言语,岔开话题,又与杜老八、万东江去商讨扫荡坐地销赃富户、缉捕矿盗的详细计划。
对于边关,沈瑞也是头疼。
前世历史上,正德九年、十年,鞑靼都曾大举入寇。
去岁重启马市时,沈瑞一心想着用马市的利益拖住鞑靼脚步,为大明多争取几年时间。
李延清那边的武器研究进展迅速,京卫武学山西武学也在大力培养中低级军官,待便捷稳定的远程火器问世,待一批又一批优秀将领奔赴边关,大明将再不惧边患。
沈瑞一直与丛兰、沈珹保持着密切联系,庞天青那边也会不时来信相询,因此他对马市、对边关的情况知之甚详。
但到底在千里之外,能干预得十分有限。
对内,沈瑞可以提高粮食收购价防止谷贱伤农;可对外,他没立场、也不可能要求大明商贾提高牛羊收购价来保护草原人民的饲养热情。
因此也只能另辟蹊径,积极拓展交易物品种类,让鞑靼觉得有利可图。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草原这场旱灾。
如今天冷,许是还不太明显,等到三四月间春回大地,便能看出端倪,不必等秋高马肥,就可能会迎来一波扰边。
到时候朝中必然又要叫嚷着关停马市。
可现在沈瑞尚在为河南的粮米发愁,又哪里有多余的能提供给草原?!
盐铁有定额,茶再好也顶不得饿,还有什么能安抚草原的……
就在沈瑞这边忙着大军分兵的准备工作、那边愁着边贸交易情况时,迎来一位全然没料到客人。
蓝田。
去岁刘瑾倒台后,被刘瑾陷害贬谪抚州的蓝章得以平冤昭雪,回京任都察院任右都御史。
沈瑞后来在杨慎书信中得知,蓝田也是跟着其父蓝章进京准备春闱的。
这位七岁能诗、十六中举的少年神童才华横溢,只是时运不济,又逢奸人作梗,屡试不第,如今已是三十有七了。
今年本是最好的时候:对头刘瑾倒了,他父亲起复成了新贵;
他师父是首辅李东阳;
他与阁老杨廷和的儿子乃是同门,相交莫逆;
因蓝家在山东与沈瑞有合作,王华那边亦不会为难他。
他本身又有大才,不说必然鼎甲,总归会是榜上有名。
可正值会试之期,蓝田却出现在了河南。
沈瑞听人通禀时候吃惊不小,不知京中出了什么变故。
当然,若与自家有关,张会那边早该快马过来送信了。
不过即便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当年沈瑞没少跟着大舅哥应酬文会,与蓝田多有来往,他深知此人最是直爽,不喜绕弯子,因此迎了蓝田入后衙,便直接引入密室,细问京中情形。
蓝田摆手道:“不必担心,是我父亲想参宁王,又想整顿盐法,怕我参加今岁春闱时被人利用混淆视听,故此让我再等三年。”
他自嘲一笑:“左不过也等了这许多年,哪里又差这三年。”
沈瑞也不由叹气。
沈理南归并未来河南见他,只让心腹捎了厚厚一沓信,仔细与他分析了京中形势,让他在外也要多加小心。
张会那边时不时送来的消息也表明,宁藩对小公子入嗣这桩事并没有死心,将会卷进去更多人。
蓝章如今要直接对上宁藩,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将可能被攻讦的隐患都解决掉。
只可惜了蓝田这样的才华。
沈瑞一时也不知道该安慰他点儿什么好,只得转移话题,又问他此来河南目的。
“我多少懂些医理,老师让我过来,看看你所说的那军医学堂,还有药厂。”蓝田笑道。
沈瑞眼前一亮,瞧了瞧蓝田,试探着问道:“蓝兄可是要往首辅的四夷馆去么……”
蓝田道:“听老师提起过此间情景。‘有事,弟子服其劳’,不过尽我所能为老师分忧罢了。”
又笑道:“我那堂叔父也指望我将蓬莱书院开到河南来,听闻如今河南正兴起开医馆,我看倒是先开一家蓬莱医学堂才是正经。”
沈瑞不由大喜,蓝田是那种经史子集、天文律历无一不精的全能型学者,又随其父在抚州任上多年,庶务也是打理得清爽明白,能留在河南,实是他一大助力。
蓝田既答应留下来,便很快进入角色,将他这一路上所想医学堂、药厂规划一一说了出来。
末了又问沈瑞道:“我听庞子阔说了边贸种种,他说你们在寻能让草原大量需求的——你可想过药材?我是说,兽药,成药。”
草原生存全靠牛马,兽药确实是草原急需,且是将长期、大量需求的。
正常给人用的药品当然也是有限额的,毕竟也算战略物资的一种。
但兽药毕竟有所不同,人畜皆可用的那部分制为粉末、丸药等成药,便能有效防止再度被制成伤药了。
沈瑞轻叹道:“想在彰德推广药草种植时也想过,只是了解后才知道,好的兽医竟也是难寻。”
大明因有马政,因此早年是十分注意兽医这块的。
洪武二十八年曾规定:“民间每二十五匹种马(永乐以后改为五十匹)设一兽医,由农家挑选聪明俊秀子弟二、三人学习,定业一人,如医治无状则撤换。此外,每州设兽医二人,每府设兽医一人,无品阶,到年终更换。”
然随着马政逐渐败坏、各地财政日益紧张,兽医们是干着最累最忙的活计,却常常被克扣月银粮米,生活得不到任何保障。
即便是在驿站里为官马做兽医者,也因着难以靠那可怜的俸禄养家糊口,而多半消极怠工,另谋生路,真正钻研的少之有少。
如此,在河南地界,这抽选兽医成了农家沉重负担,避之唯恐不及。
当初登州多山地,并不适宜养牛马,兽医也不多,后沈瑞推海贸,登州自辽东大批购入牛马,陆家办事向来周详,兽医也是给配齐的。
在登州逐渐繁华,百姓收入渐多,牛马也入寻常人家后,兽医的待遇自然不再是问题。
故此在山东时,沈瑞并没有注意到兽医这个群体的状况。
直到来了河南,还是接连受灾后的河南,他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沈瑞叹道:“我已向京中请旨,看能否调太仆寺、苑马寺中懂兽医的人过来好生教教本地兽医。也让人往山东去寻高明兽医了,只是路途遥远,这一来一回,耗费时日良多。等学成再制药……”
那就不知道耽误到猴年马月了。军情不等人呐。
说罢,沈瑞目光灼灼盯着蓝田,他既然提起,应该是已有腹案。见他听自己说完,仍一派淡然模样,便忙一揖道:“还请蓝兄教我……”
果然,蓝田笑着双手扶他,道:“恒云客气了。我也读过些牛马经,或可帮着和本地兽医们切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