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大人在武安县一呆就是数日,偏知府大人稳得住,如何通判这等的小官儿们早已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了,无不在心里将余知府十八辈祖宗骂了千八百遍。
“若他来了,问你,赈灾可有对策?官仓有粮几何?今秋依旧没收成,明春子粒哪里来?……你如何作答?”余知府冷冷问道。
何通判被噎了个仰脖。
先前彰德府同知因父丧去职回乡丁忧了,河南许多地方夏秋粮食绝收,灾民剧增,匪盗四起,成了烫手山芋,便没人肯来补缺。而随着近来朝中局势日渐混乱,更是没人理会这块了。
余知府是个官场老油条了,早在一开始就麻利的将同知干的活儿尽数甩给了通判。
何通判这几个月管着两大摊子事儿,早已心力交瘁,听得知府这一长串问题,不由头疼不已,张了张嘴,刚说了半句“已设粥棚十余处……”
余知府便打断他道:“还有清丈田亩事。”
何通判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清什么清,不说彰德府多少大族,就说一个赵王府,就根本没法清。
余知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那你还不趁着巡抚没到,好好斟酌斟酌,该做的事儿,该写的账……啊?都做得明明白白的。急巴巴的迎上去,就不怕被他杀鸡儆猴了去?彰德可是他进河南的头一把火。”
何通判只得唯唯应是,见知府大人端起茶盏来啜饮,晓得是送客的意思了,便讪讪起身告辞而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别被当柴禾填了灶膛。何通判唉声叹气,往预备仓去,准备把粮米账目再好生做一做。
米粮原就不多,如今,唉,不止赈灾,那宁府小公子可是带着一队人马护送那五万两银子的,这人吃马嚼,全要地方供给。
到底是有可能太庙司香甚至……更进一步的主儿,余知府能不巴结嘛,特特从府库调了一批粮草供给,几处官仓都见底了。
唉,巡抚大人在山东时就搞了朱子社仓,听说现下武安也搞起来了,想来到了安阳,也得是先来这一套,倒时候粮仓空空,总要有个说法……
何通判想着就觉得无比棘手。
他料想的原也不错,后来沈巡抚到了府城,确实再次推起朱子社仓。
只是,彼时,并不用他担心粮食不够的问题了。
因为,传说中的“沈抄家”,在抵达府城之前,又干了件惊天动地的抄家大事——这位竟把临漳王府一系诸藩府皆给抄了!
藩府里是粮米满仓金银满库,比县中预备仓还多数倍,民间都传足够全县百姓吃上二年的……
“抄了临漳王府?!”知府余潘几乎要跳起来了,急急揪住来报信的人,厉声道:“整个临漳王府?!一个藩府都没放过?怎么可能!他才带了多少人?!”
亏得是在密室里,不然这吼声能将整个府衙都惊动了。
余知府眼神阴狠,几乎一字一顿道:“朱祐椋他娘的是死的不成?”
报信人不自觉抖了抖,才低声回道:“沈瑞调了德州卫的人来,不知有多少,怕不得一万?高文虎那边还有两千多。他们一个河南兵都没用……小的往榷场去了,那边路都被封了。因急着来给大人报信,便没去磁山,但磁山既没来救,只怕……”
“德、州、卫?!”余知府不由咬牙切齿。
余知府也想过沈瑞总制山东河南军务搞不好会调山东兵来应急,毕竟这小子才来河南,河南地面上听不听他的还得另说,因此一直派人盯着最近的东昌府平山卫,却不曾想沈瑞竟会调德州卫。
德州卫道远不说,关键,德州卫指挥使,是周贤呐!!
沈家不是同周家有仇吗?!
“到底是个嗣子,养不熟的畜生。”余知府恼得狠了,忍不住用方言骂了半晌以泄愤。
但他心里也十分清楚调周贤来的好处。
寻常指挥使,比如平山卫的郭仁,是没胆量在没明旨的情况下查抄藩府的。没有沈瑞那样的好岳父,谁不担心要做替罪羊?
唯周贤,是宪庙胞姐重庆大长公主唯一嫡子,在宗室里身份、辈分摆在那里,动起手是不会有什么顾忌的,朝中亦不敢说什么。
而德州卫,兵也是真多。
随着山东日益繁华,水陆运输也越发重要,德州卫守着九省进京的水路旱路要冲,地位亦水涨船高。
原本德州卫分正卫和左卫,周贤去了一年之后便是两卫皆归他统领。
近年来卫所不断扩军,原有兵八千,如今已两万有余,负责漕运的运军也从一千扩到了五千。现下正是冬季,屯田农闲、运河封冻时,周贤抽调出一万兵马来河南,也是绰绰有余。
一万兵马么……余知府心里翻来覆去盘算了几遍,才沉声吩咐那报信人道:“别去汤阴了,你抓紧叫人,不,你亲自去一趟,往周府、伊府,还有郑府送个信儿。”
那报信人应了一声,又问:“那赵府这边……”
余知府口中不屑道:“一个窝囊废,一个小毛孩子,斗不过沈瑞,理他作甚。”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打发走了报信人,翌日还是称病不出,以风寒过人为由将前来探病者都挡在门外。
再一日,临漳王府被抄的事便在府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武安出了乱匪攻城事刚传来府城不久,正是敏感时期,这就爆出乃是辅国将军朱祐椋私养匪寇,裹挟武安县灾民攻击武安县城,意图谋反,如何会不引人注意。
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很快,朱祐椋早存反志、几年前便在太行山山口私设关卡,私设黑牢,私刻关防大印,在水陆码头设私设榷场等事也被一一爆了出来。
听闻巡抚沈大人特特在县衙升堂,专门听审上告宗藩欺压百姓的案子。
而开门头一宗案子便是骇人听闻,一户段姓人家来告,称小民段祥无故得罪朱祐椋,被拷打致死,朱祐椋竟丧心病狂的令家奴将其头项砍下,面目肢体统统剁烂,弃尸城外。段家人欲收尸掩埋,又被百般刁难讹诈,几乎倾家荡产。
这案子迅速被审结,段家人句句属实,人证物证俱有,行凶恶奴也认罪画押。
朱祐椋因是宗室,且身上罪还多着,需押解回京由皇上亲判。
那几个行凶恶奴则被当堂判了斩立决,一刻没耽误就拉出去当街斩首示众。
当地百姓苦宗藩久已,无不叫好称快,越发敢于揭发诸藩府恶行了。
此后案子源源不绝,百姓被侵夺田产、财物乃至破家灭门的比比皆是,凶残的又何止朱祐椋一个,临漳郡王一系的镇国、辅国、奉国将军那是个顶个的心黑手狠。
不然那藩府仓内堆积如山的金银粮米何来?!自不是禄米,皆是民脂民膏!
临漳王府,抄得半点儿不冤。
当然,赵王府不会这样认为。
当赵王府得到消息火急火燎找知府余潘时,发现余潘“病得起不了床”了。
王府长史直接带上王府良医和司药太监来“探病”,不料余知府早有准备,王府良医诊脉也表示确实是风寒入体高烧不退,司药太监看过药方子甚至药渣子也表示都对症。
长史气得鼻子都歪了,却也无法,只能恨恨而去。
在管了许久同知事之后,何通判这又要接手知府大人那更大一摊府衙公务了,也是气得在家里跳脚骂余知府奸猾,同时也不免提心吊胆,生怕赵王府找上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官职低微难商大事,赵王府并没有招他过府一叙,倒是见天送折子来,指明要八百里加急赶紧送进京中呈到御前。
据何通判眼线回报,赵王府前前后后也得有十来波快马出了安阳,不知道往哪里送信呢。
何通判虽捏着鼻子听赵王府差遣,却在心下冷冷想,沈巡抚那边案子怕是码得有一人高了,赵王府再怎么扑腾,也难翻身。
他也没太多闲心替赵王府担忧,因为沈大人那边既审的是宗藩侵夺百姓,就少不得牵连出那些助纣为虐的地方官吏来。
宗藩为祸至现下这般情形,牵扯其中的也不会是一个两个官吏。巡抚大人动了真格的,只怕彰德府官场要变天,还有流言说沈抄家怕是要顺手清一清刘瑾余党的。
府城这边人心惶惶,便是和刘瑾、焦芳扯不上关系的,与宗藩同城,又哪有没打过交道的,总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细究起来,谁也不干净。
遂府城这两日,真有些风雨飘摇的意思。
杀神“沈抄家”在来的路上,衰神赵王府日日里几波快马出城折腾着,而另一尊大神——刮地皮大神,河南镇守太监廖镗,竟也赶在这时候摆足了排场气势汹汹来了府城。
府城上下都是叫苦不迭,既怕廖太监如先前一般再刮地三尺,又怕这位是赵王府那一波波“请神符”请来的大神儿,要扛上沈巡抚。
有道是神仙打架小鬼儿遭殃,这两位要是斗起法来,哪位稍微歪歪手,地方上就得倒大霉。
一干官吏心惊肉跳的开始为自家谋划后路,而“病重”的余知府倒是渐渐“病愈”起来,能下床走动了。
那廖太监到了安阳城,并没有先去拜见赵王,倒是先来府衙看了一眼余知府。
他可没带什么大夫,也不大在意知府身体状况到底如何,甚至病房都没进,就象征性的在前堂略站了站,淡淡撂下一句,“无妨,回头抬着去赵王府便是。”
然后便大摇大摆住进了城中首富家腾出来的别院里,毫不遮掩的收了包括余府在内的一大波孝敬。
他还真说话算话,两日后,果真叫人抬着滑竿来抬余知府往赵王府去。
余知府其实已经“病愈”到能下地行走了,却也不好立刻表现得生龙活虎康健无恙,只得再三谢过上官体谅,“强撑病体”坐上滑竿。
而一同前往的,还有刚刚抵达府城的巡抚沈瑞,以及,德州卫指挥使周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