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一个劲表忠心,王体乾说有一件事要他去办,也就相当于投名状吧,王体乾说道:“这朝廷里面,怕是没几个干净,东厂要查兵部尚书崔呈秀贪墨的真凭实据,既然田将军要过来,不如把这事儿交给你去办?”
田尔耕怔了怔,他听说内阁辅顾秉镰要辞职了,旧魏党剩下的人,当初最拥护魏忠贤的大员,肯定得属崔呈秀,实际上崔呈秀是魏忠贤的干儿子满朝皆知。现在魏忠贤死了,下一步要对付的就是外廷那些党羽,崔呈秀当其冲。田尔耕以前也是魏党的人,这时候如果要反过来打响对付外廷魏党的第一炮,这份投名状确实够分量。
王体乾见田尔耕犹豫,轻轻把桌子上的田契向前推了推:“这事儿田将军也不用急着答应,老夫给你三天时间,想好了再来找老夫。”
“末将不用想,查实崔呈秀贪赃枉法的事,只管交给末将去办,肯定能坐实他贪墨的罪行。”田尔耕抬起头,神情坚定地看着王体乾。
“呵呵……”王体乾笑道,“好,好,到底是锦衣卫将官,干脆!田将军很快就会明白今天的选择一点错都没有。老夫给你交个实底吧,这事儿不是老夫的主意,是皇爷交代的事儿,既然是皇爷的意思,你们锦衣卫只能照办,老夫刚才只是给你个机会,让你自愿和老夫一起携手办皇爷的差事。”
田尔耕的额头上细汗集成汗珠,而实际上天气并不热,二月间的天气,外面还下着雪雨。
王体乾潇洒地拂袖道:“田将军也有所耳闻,崔呈秀都乱说了些什么话,他简直是吃了豹子胆,竟然向皇爷脸上泼脏水!”王体乾杀气腾腾地说道,“他不死谁死?”
田尔耕想起那天崔呈秀说话的时候,自己也在场,这时候真是有些后怕,他脸色苍白地说道:“末将从今往后,只要跟紧王公,皇上的差事一定就办得更好了。”
王体乾叹了一口气,“田将军,锦衣卫是皇爷的人,咱们司礼监之所以节制锦衣卫,是因为皇爷忙不过来,你们听咱家的,实际上咱家只是个带话的人,还不是皇爷的意思吗?”
“是、是。”田尔耕不住地点着头,他看了一眼还放在桌子上的田契,便伸手拿了起来,轻轻塞进王体乾的袖子里。
王体乾笑了笑,也没有拒绝,“老夫说了,银子谁不喜欢?都说银子铜臭,可银子能买的东西真的是太多了,包括一些咱们看不见的东西。老夫也非常喜欢银子,可也不是什么银子都敢要,你瞧魏忠贤,死了之后查出来的银子都比国库存的还多了,有什么用?有命拿没命花啊……”
交待完田尔耕,王体乾看了看天色,时间尚早,便从东厂出来,坐轿去午门内的内阁值房给辅顾秉镰传达皇帝的意思。王体乾走进内阁衙门,来到正中间的阁臣办公楼时,顾秉镰和张问一起出来迎接王体乾。
二人将王体乾迎到楼上的会揖房坐定,寒暄了几句,王体乾便说道:“顾阁老请辞的折子,被留中不了,批不下来。不过皇爷已经表了态,皇爷的意思您要明白,让顾阁老不要再上这样的折子了,内阁缺人,您就安心做辅……”
顾秉镰眉头一皱,纳闷道:“老夫年事已高,只想回乡享几年清福……京师府上的行礼都收拾好了,我那老伴上半月就先行离京回乡了,老夫正准备打理好京师的俗事,这就归野山林,这……这什么都准备好了,怎么就不让辞职了啊?”
“您派人把老伴接回来不就行了吗,然后把府上重新拾掇一下,和朝廷大事比起来,这点事算什么嘛,顾阁老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是,那是,朝廷大事重要。”顾秉镰看着别处,若有所思地说着。他已经年逾六十,但是精神还很好,完全没有到老糊涂的程度,心里面可明白得紧。
旁边默不作声的张问也在纳闷,魏党崩溃就在眼前,留下顾秉镰做什么?他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政治主张,所以要他这个辅做出什么政绩来好像不太可能;魏党倒台,让在任的顾秉镰一起玩完?可完全没那必要啊!朝廷里经常死人,但是被杀的,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有必要杀的人,就算是皇帝,也没有杀人玩的嗜好。如果真能让别人活下去,多数人还是愿意放一条生路,落井下石赶尽杀绝不过是害怕敌人东山再起而已。
顾秉镰想了一会,说道:“这样啊,我不能违抗皇上的意思,我看今天在内阁呆得也够时间了……既然皇上要留老臣,我这就回去叫人重新收拾一下宅子,把行李都腾下来。王公公,那老夫就先走一步了,让张阁老陪您再说说话儿。”
王体乾眉头一皱:什么跟什么啊?正说大事,他要回去搞什么行李,有几个值钱的玩意?顾秉镰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当内阁政务是回事了,实际上他是在表态以后什么事儿都让张问说了算。
王体乾和张问很快也品出了这个味。
顾秉镰作揖告辞,张问不忘说道:“元辅,楼下门边有一把雨伞,外面还没晴呢,您带上。”
顾秉镰回头笑道:“多谢张阁老提醒。”
这时候张问有个感觉,其实像顾秉镰这样会轻松得多,无论哪边胜哪边负,他都只管过他的日子。张问有些羡慕顾秉镰,但是真要让他学习这样的态度,却是做不到,年轻人总是还有奔头、有抱负。
顾秉镰走了之后,王体乾对张问说道:“张大人,您瞧辅那副态度,以后这内阁其实就是张大人当家了。皇爷也是这个意思,内阁还是张大人说了算,留下辅是考虑到张大人太年轻,而且顾阁老一走就剩您一个人,恐怕在朝在野舆情不好。”
“王公公所言甚是。”张问点头的时候,心里却在想:名为次辅、实为辅,和名符其实的辅比起来,还是有点差别的。以后内阁又进来阁臣,因为辅是个老头,起码有个盼头,对张问也有个制约。
张问想到这里,越觉得自己不能得意忘形掉以轻心,一切都需要保持小心谨慎。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在他的心里腾起。坐在整个官场的巅峰,这种寒冷是做地方长官的时候无法感受到的。
……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天气晴朗,张问和文武百官照常来到御门前面的广场上等待上朝……与其说是等待早朝,不如说是在等待里边的太监出来说皇帝龙体欠安、今日罢朝。因为天天都是这样,几乎没有例外。
这是件很无趣的事情,明明不早朝,大伙却要风雨无阻地来这里……一件如此无趣的事情干了好几十年,真是很不可思议。嘉靖几十年不上朝、万历几十年不上朝、现在的天启帝干了几年皇帝,照样有继续继承祖宗光荣传统的趋向。
这样无趣的事情,以至于张问站的那块地方,脚下那块青石板的每一个细微之处,他都了如指掌。比如那块石头缝里的青苔、或是上面那一点细微裂痕、还有中间有两点颜色较淡的杂色,张问都记得一清二楚,他从来没有对一块石头了解得这么细致……实在没办法,天天都站在这里,看了百遍千遍万遍,偏偏又那么无趣,不观察这块石头都很难。
大伙都站在御门前面静静地等着,十分期待里面走出太监来说今儿不早朝。终于,御门里面走出来一个太监,张问抬头看去,顿时觉得今天有些不同,因为今天早上出来的人是乾清宫执事牌子李永贞,也算是个大太监,宣布不上朝这种事儿一般是另外的人干。张问意识到今天会有什么不同的事生了,因为在这个地方长期这样无聊,张问已经有些期待着能生点什么了。
果然李永贞走到台阶上,并没有说早朝的事儿,而是展开了一张黄绢,朗声喊道:“圣旨!”
众官员听到这两个字,条件反射地、理直气壮地跪倒在石板上。或许是因为御门前的建筑太有威仪了,又或许是这地方宽广得散着一股子王八气,以至于李永贞那尖尖的、不男不女的变态声音听起来都极其有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