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京极之龙(下)(2 / 2)

小妾未及作答,只见信孝骑着马从坡下经过,手里抱着一个大茄子,跟着他的随从们也抱着类似形状的瓜、蕉、萝卜等物。我不由好奇的问道:“他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地抱着那种形状的东西呢?”</p>

画画的小妾拉我往树林里走避,说:“他就爱这种形状的东西。收集了很多。”</p>

我想起那天在他院子里似亦见过不少这种形状之物,难免暗揣惊奇:“他很喜欢这种东西吗?”跟那小妾走了一阵,见那边树影下有人朝我们打手势,似乎还低声叫唤那小妾名字,我没听清,就问:“你叫什么呀?”那小妾忙打手势让我小声,瑟缩着答道:“我叫……之方。”</p>

我望着树影下那个包着绿头巾的蓝衣服家伙遮掩着脸朝这边招手,不禁蹙眉问:“什么方?”那小妾缩头缩脑道:“……之方。”</p>

“好吧,‘之方’。”我停步转身,不肯再往前走了,觑着那小妾闪闪缩缩的目光,问道,“你把我忽悠到这里,是要搞什么鬼?”</p>

那小妾抬手往树影下一指,摇头说:“不是我的主意,是信澄找你。”</p>

那个包着绿头巾的蓝衣服家伙急得蹦出来乱打手势道:“不要说出我名字!”我瞧见他这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好笑,转觑那畏畏缩缩的小妾,问道:“就是你们俩要打救我吗?”</p>

“不是我,也不是我们。”那个包着绿头巾的蓝衣服家伙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低声说:“我岳父派手下悄悄来跟我说,有个人要我偷偷带你去见他。”</p>

我转面瞧那小妾一眼,问道:“岳父是谁来着?”那小妾蹩到我背后,悄声告诉我:“惟任日向守。”</p>

“谁?”见我不由蹙起眉头,目含不解之惑,那小妾只好又伸嘴到我耳边说:“就是光秀大人。作为近畿管领,他与那位被传教士们称为‘都城的总督、我等之亲友’的贞胜大人据说看法不合,时有冲突,京都建筑教会那阵子,光秀大人还在背后支持人们去反对来着。贞胜却很高兴地提供了支持,允许木材的撒入、免除赋税之外,还保证壮工的征用。并且在光秀大人巧妙指点反对的人们前往安土城向信长公直接控诉时,贞胜急忙赶到安土,说服主公保护教会的建筑。那次京都蹊跷的失火,由于贞胜已有防范,使刚建完成的教会免于灾难,贞胜特意送使祝贺,还协助加强了防卫。似乎贞胜并不仅仅是遵从主君信长公的意思与传教士们接触,从传教士的书信中,可以看出贞胜和传教士们私下的感情不错。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光秀大人应该很不安……”</p>

“安不安你也知道?你们这些女人就会乱嚼舌!”信澄在前边领路,走着就懊恼道:“你又不是他肚里那条虫,怎么知道他想什么?在教会心目中,咱们主公是他们的保护者。谁敢不按主公的意思行事?”</p>

那小妾在我背后悄声说:“然而光秀大人也不完全是清洲这边的家臣,他当初是以义昭将军的家臣这种特殊的身份加入的。在为义昭将军奔走那些年里,光秀大人还去找过谦信大人,更多次去找甲州大膳大夫帮助。虽说忠臣不仕二主,为伸张大义的光秀大人实在走投无路才去寄望于信长公,谁知义昭将军最后还是被赶走了,而光秀大人却留了下来。信长公大概是看他有才干,由于爱才而重用他,没计较那么多。”</p>

信澄在前边郁闷道:“美浓毒蛇一族出了你这么爱嚼舌的女人,就算只是庶流,或更远的支流,那也真是令人汗颜啊。”</p>

“美浓?”我听了不由心念暗转,问了一声,“归蝶夫人不就是那里嫁过来的吗?”</p>

“那有什么稀奇?”那小妾朝我笑道。“光秀大人也是那一家的亲戚来着。归蝶夫人也被称为鹭山殿。由于母亲小见那一层渊源,也有人说她与光秀是表兄妹的关系。”</p>

信澄越听越烦闷道:“前边就到了,你别扯那么远啊。”说着,朝前一指,掩着脸转面对我说:“树后有个人,你要假装看不见他。”</p>

我本来还没瞧见那边树后有人,闻言定睛瞧去,才看见有个人戴着草笠在那儿负手悄立。那小妾以为我没瞅见,特地指给我看,说道:“那个人名叫利三,也是美浓我们一族。他和信长公有同一个岳父,就是号称美浓蝮蛇的道三大人。利三原为稻叶山城步兵大将,侍奉他岳父家的当主龙兴公子。稻叶山城被信长公攻破后,转而仕官于信长公旗下,属于光秀家臣。他也算是光秀的表兄弟。其妹妹是名门元亲大人的正室,最有趣是利三的女儿名叫阿福,从小就爱玩过家家当奶妈,我们那儿的三姑六姨们预料此女将来兴许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奶妈,在奶妈行业取得你想不到的成就。”</p>

我忍不住好笑:“你们家除了派人来当小妾,还会培养人将来当奶妈的么?”</p>

那小妾笑道:“你别小看奶妈,若能亲手培养一位未来主公长大,该有多了不起,而且权势大得很呢!况且,来当小妾有什么不好?何况是二公子信雄的小妾。这家多好啊,你想来当小妾都当不成呢。幸好我们光秀大人差来心腹宿老利三,这就帮你逃离。”</p>

信澄懊恼道:“你说得太多了。我岳父差来的不是要接她离开的人,水边那个人才是。利三只是来跟我聊天,谈论养骆驼的事情。至于旁边发生什么,我们没留意,不关我的事。”那小妾笑道:“你丈人为什么要来插一腿掺和这事呢,越不告诉我越好奇,回头再一边画画一边琢磨。”</p>

我觉得这事确实越来越奇怪了。信澄竟然悄悄带我去见他岳父差来接我离开的人,这已经令我想不到。更有意思是,他丈人居然是光秀。然后信澄又说他岳父差来的人并非是要接我离开,另一人才是。</p>

水边一人披着蓑衣在垂钓,头也没抬,自称安国寺惠琼。</p>

我没看出这人是个和尚,看他坐那儿也没钓到鱼。惠琼起身收起钓杆,说:“我俗家原本和你那老家翁同姓,不过并非为此来寻你。想要活命,勿要多问,扮成小沙弥跟我走就行。”</p>

我迟疑的问道:“去哪儿?”</p>

惠琼趁走到我身边,垂笠驻步片刻,低声说道:“实不相瞒,贫僧是辉元大人的客卿。不过这并非辉元公的意思。只是贫僧要还老朋友一个交情,才为你干冒一险。至于他岳父,应该也欠那人一个交情,才肯行个方便。”说着,瞥信澄一眼,示意可以动身了。</p>

那小妾朝我耳边悄言道:“这和尚是你们家同宗的远亲兵部大辅光广公之遗孤。三岁的时候,被人入侵,你们家在安艺的这一系灭亡了,他自幼被送到安国寺为僧。此后入京都的东福寺修行,因为他师傅惠心大师亲近辉元家,引荐他去了那边当军师。不知这会儿当上了没?”</p>

惠琼见我没动弹,他走了几步,又转头说道:“我要先到京都走一趟,去见个人。随即会经由石山本愿寺另外取道前行,你若想回东海故地,我送你去。”</p>

我听了就点了点头,正要跟他们走,信澄使个眼色,那个名叫利三的家伙背后突然晃出一个低笠垂首之人,悄步行至那画画的小妾身旁,突然扭断了她的颈骨,随手推下水里。此人动作利索,迅速之极,委实出乎料外。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小妾的尸体就已从眼前随水漂流。我吃惊转觑,信澄匆忙避开目光,望着别处,说:“她知道太多了,必须灭口。”我摇着头跑开了。</p>

那个名叫利三的人忙率随从移身来追,我料到此人不会只是袖手旁观,便凭着记忆,展开身法,让他们捉不着。不过利三只追到树丛稀少处,渐渐就停步了。我听见信澄跟在后面跑过来说:“到了树丛外边便是路口了,会被人看见,你我都别去追。一个娇滴滴的娘们儿跑不了多远,就让惠琼自己去追罢。”</p>

果然前边已是十字路口,正值人马往来繁忙时候。我在前边跑,惠琼在后边追。就要伸手捉到我的时候,忽然一队快马奔驰而过,我仗着身法巧捷,先闪了开去。惠琼也不含糊,只见他不慌不忙,发足蹬树,借势纵起,左手按着袍裾,右手枕在脑后,作睡罗汉姿态,凌空高跃,腾身翻转,从那队快马上方翩越而过,眼看其身影已迫近我背后,不意又迎面飙来一大群奔骑,惠琼折身往另外方向飞扑急避,啪一声大响,不知撞到了什么。</p>

我边跑边回头张望,只见惠琼撞在一面厚厚的大牌子上,陷出一个凹窝,随着痛苦呻吟声,徐徐滑落。满地坠撒他身上掉落之物,其中有茶壶、碗、酒葫芦、草鞋、小剪刀、耳掏子、毛巾、木屐、袜子、短衣裤、金创药、罗汉果、弹弓、木梳、念珠、木鱼、粽子、饭团……</p>

匆忙之中,我随便捡两三样小东西就跑掉了。经过那块牌子旁边,我仰头看了一眼,只见牌子上的大字赫然写着“天下布武”,其背景是一幅形势图,血红色的箭头从清洲起始,依次指向岐阜,接着指向安土城,然后是啥没看清楚,就只顾着趁机溜进人来人往的热闹之处。当时我难免惊奇:“清须这种乡下地方怎么也有这样车水马龙的闹市呀?”然后我看到街口另竖一块大牌子上写着“亲族聚庆之佳期,迎宾楼开彩贺喜”之类字样,且标明赛马会、茶会、诗会、歌会、球赛等许多节目举办的时期及地点。</p>

并且我留意到左近还有个刚盖好的新剧场。据说其建筑获得了传教士的帮助,风格样式是古代罗马那般宏伟壮观。不知是谁的主意,居然将剧院与迎宾楼相邻。从下边仰望,可以看见楼上有一条通道可供往来。</p>

我咋着舌儿惊叹道:“哇啊,这么快就都落成了。”后来才知,迎宾楼早就建起了。据说,这还是秀吉推荐的宁波商人搞起来的。难怪如此好看,竟有四层楼这么高。我还没住过四层这样高的楼房。仰着头想:“去睡在最高那层楼上,不知会不会晕?”</p>

我觉得“乐市乐座”那个口号的大牌子方向有个人很眼熟,一晃而过。不由心感奇怪:“咦?”正要跟过去看,却有个茶博士模样的家伙招呼我,还从迎宾楼那里跑出来,鬼鬼祟祟的说:“姑娘,你是跟孙八郎约好了在这里相会吗?他跟我大致说了你的模样,并且赏了我钱,让我在这儿等你出现,然后带你上楼去,别在外面给人看见。他有事回趟家,说是天黑之前必定赶来,这会儿还没到呢,请楼上房间里等候。”</p>

我见外边有不少戴帽笠的人来来往往,担心那个名叫利三的家伙和那个低笠垂首之人追来,就没说什么,顺势跟随茶博士进了迎宾楼。</p>

在我看来,他这个地方很奇怪,充斥着异域风情。比如楼下有个宽敞的大堂,摆着很多桌子椅子,或者凳子,头顶上还挂着许多款式好看的灯笼,大堂一侧还有屏风,隔开里边那一块也摆了些漂亮座位,只是装饰更雅致。</p>

它不像我们这里的习惯是沿袭了春秋战国以来的坐地,或者坐在榻席上。这个大堂里的客人都是坐在椅子或者凳子上,他们不用脱鞋子,进出都是随随便便,甚至大大咧咧。而且,他们爱围着一张桌子吃东西,或者相互不认识的人也来凑合着拼桌挤坐一席,当然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各买各的单。</p>

我随茶博士进来时,大堂已有很多人,都差不多满座了。其中既有本地来凑新奇的人,也有高鼻深目甚至金发碧眼的人。还看见穿着高丽服装或者明朝装束的人混杂其间,甚至有不少装束更奇特的人,肤色有棕有黑,在那儿好奇地望着我。</p>

有个家伙在角落里拉琴,嗓声沙哑地唱曲儿,我走过之时听到他凄怅地唱这几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p>

然而好像没人在乎他坐那儿唱什么,只是各顾各自的事情。大堂里有的人在吃茶点,有的人吃面条或粉丝,还有的人甚至吃饭喝酒。我留意到有不少京城模样的人似乎在那儿朝我看,连忙低着头跟随那个拿了好处的茶博士上楼梯。听见大堂里有人叫唤:“茶博士,来添水!”茶博士装作没听见,一边走一边招呼别的伙计临时代替他去伺候客人,领着我上楼时,对我低声说:“小的刚才看见前久大人他们的随从也出现在左近,似乎京里不少公卿家的人也应邀到此特意给我们清洲主公捧场来着。有一位大人的家臣还摇头说:‘太光怪陆离了!’这有什么,他们大概没去堺港逛过堺市罢?”</p>

人们都夸秀吉会玩,仅就我眼前看到的这些光景,他果然是个很能把场面整得热热闹闹,讨各方面开心的人。甚至有办法将他主公或许偶尔提到的包罗万象、兼容异域之风变成好像是真的一样。不过我还是纳闷,我所知道的前久大人,他怎么也会受得了这些?</p><div id='gc1' class='gcontent1'><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try{ggauto();} catch(ex){}</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