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节-第七十节(2 / 2)

大汉帝国风云录 猛子 36627 字 2019-09-25

由于大军攻伐时间较长,尤其是河内战场和颖川战场的军队,已经持续作战六个月,急需休整。另外,考虑到攻打洛阳城的难度,大军需要囤积大量的粮草和军械。因此,傅干等人建议把攻打洛阳城的时间定在九月底,用一个月的时间休整军队和囤积物资。

“我们进入洛阳后,在洛阳城外发现了大约四十万到五十万无家可归的流民,老弱妇孺居多。”傅干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大,但李弘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

“人呢?”

“各部把他们集中起来送到了显阳苑。”傅干说道,“麴义将军已经调拨了一批军粮,但人数太多,如果持续供应,大军的粮草可能无法维持到年底。”

“袁绍……”李弘冷笑了一声,“这种办法他也想得出来,丧尽天良。大概有多少人可以征调为民夫?”

“城内大约有二十万精壮民夫。”傅干摇头道,“所以,剩下来的……只能干点轻活。”

“即刻削减二十万民夫。”李弘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的粮食有限,人太多,无法支撑。对了……”李弘指着蒋济说道,“凡从兵户征调的民夫,让他们立即回家。”蒋济心领神会,连连点头。新年的时候他曾陪同大将军巡视郡县到过大黑家,知道大将军的意思是让自己关注一下大黑的儿媳妇,务必把她送回家。

“袁绍虽然把洛阳外城烧毁了,但他只能烧掉房屋庄园,却无法烧掉土地。”李弘挥手说道,“急奏朝廷,立即任命河南尹、弘农太守,让他们组建府衙,帮助这些人重建家园,在土地上播下种子。”

“好的,我即刻拟写奏疏。”傅干躬身说道,“不过,大将军,今年关中有十几万从西凉撤出来的百姓,他们需要朝廷赈济,现在洛阳又有几十万百姓需要赈济,朝廷恐怕……”

李弘脸色渐冷,“再告长公主、太傅杨大人、丞相蔡大人、太尉荀大人、御史大夫刘大人、尚书台崔大人、中书监田大人,请他们慎重考虑,今年是否有必要一定要把天子和朝廷诸府迁到关中?从晋阳到关中,路途遥远,搬迁耗费极大。在西疆局势严峻,关中形势危急,洛阳尚未攻克的情况下,此举大为不妥,应该把迁移时间适当后调,以便朝廷有足够的财赋支撑洛阳大战和赈济西疆、洛阳两地的百姓。”

帐内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大将军的口气严厉了,“建议”改为“应该”,已经没有和长公主、朝廷商量的余地了。

傅干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大将军,措辞上是否……”

“我要打洛阳,没有时间和他们磨蹭。”李弘冷声说道,“请长公主和朝廷尽快回复。”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章 问鼎中原 第六十八节

八月,颖川战场。

颜良在汝水河前线接到了王当、吴雄的书信,说叛军撤出了大谷关,洛阳外围防线已被大军突破。颜良大喜,立刻命令文丑带着驻守阳翟、阳城的一万大军北上轘辕关,命令徐晃带一万大军急赴伊阙关,尽快和主力大军会合,攻打洛阳。

颖川战场上的十万大军有一半兵力在文丑的统率下,急速挺进洛阳城。

八月中,颜良接到大将军的书信。大军主力攻击洛阳城的时间定在九月下,距离现在还有一个月。为了确保颖川的安全,你最好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主动攻击,把战线推到鲁阳、昆阳一线,这样大军在攻打洛阳城期间,颖川即使遭到了荆州和豫州军队的反攻,你也能利用鲁阳、昆阳、临颍、新汲等城池把敌人阻挡在颖川境外。彭烈将军将在睢阳一线展开攻击以牵制袁谭,帮助宋宪将军守住颖川南部,配合你在豫州西线的战斗。请你迅速集中所有兵力,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攻击目标。

颜良随即集结了四万步骑大军向叛军发起了攻击,双方在汝水河西岸的养阴里激战。

叛军在兵力上具有明显优势,张绣、纪灵、陆勉、穆斯塔法虽然竭尽全力,但未能再得进展。不过叛军因为洛阳城被围,担心北疆军主力乘机南下颖川支援,在攻击策略上偏重于防守,并没有利用自己的优势乘机打过汝水河。

八月下,昆阳令韩铭派人秘密联系颜良,主动要求献城投降。韩铭出身颖川韩氏门阀,是前太仆韩融的侄子,和颜良的长史周山是朋友。周山曾数次书告韩铭,希望他能投奔河北。韩铭的投诚非常及时。颜良立即命令姜舞、周山、寥磊率一万大军袭击昆阳。昆阳叛军守将吕介猝不及防,率军急撤,途中被姜舞斩杀,五千人马全军覆没。

姜舞、周山见到韩铭后,请他再帮一个忙,率本部人马诈开叶县城门,帮助北疆军杀进南阳境内。韩铭从其计,带着五百悍卒“逃到”叶县。当天晚上,五百悍卒夺关斩将,顺利攻占叶县。姜舞如法炮制,再夺堵阳(今河南方城)。大军直杀南阳郡治宛城(今南阳市)。

刘表去年十二月把天子和朝廷迁到了襄阳,宛城随即变成了粮草辎重的囤积地,由荆州的王威和袁熙的部下韩荀各领三千人马驻防。这天两人突然接到了消息,说北疆军夺取了堵阳城,正沿着驰道飞速杀来。王威和韩荀大惊失色,急忙向襄阳刘表和鲁阳蒯越求援,同时派五千人马赶到博望坡阻击。

姜舞、周山、寥磊率军杀到。双方在博望坡血战。

颜良让姜舞率军奔袭宛城,是想迫使蒯越调兵回援,从而让大军获得夺取鲁阳的机会。一旦奔袭大军被堵在博望坡无法前进,此计可能失败。姜舞为了赢得时间,指挥大军奋力攻杀,攻势如潮。韩荀抵挡不住,仅仅在博望坡坚持了一天,便狼狈逃回宛城。

北疆军围攻宛城。

襄阳的刘表接到告急后,魂飞天外,亲自统率一万大军星夜驰援宛城。

鲁阳的蒯越率军急速撤出养阴里。宛城若失,大军不但失去粮草,更会被包围在鲁阳遭到北疆军的前后夹击,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军的情况下,大军很快便会败亡。军队刚刚撤到鲁阳,王威再度急报,博望坡阻击失败,大约有四万到五万北疆军包围了宛城,请急速回援。

邓义、庞季要求蒯越立即放弃鲁阳,全军回撤宛城。宛城城下有四、五万北疆军,可见洛阳方向的北疆军主力已经南下,己方在颖川战场上面临被动挨打的窘境。当前还是后撤宛城,保存实力固守南阳为好。目前北疆军已经突破洛阳八关,大军再坚守鲁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袁熙极力反对,他要求留守鲁阳,要配合豫州的袁谭反攻颖川。

庞季很激动,他冲着袁熙大声说道,如今洛阳被困,粮草断绝,北疆军又在各个战场上连续打了五六个月,试问李弘会在这种情况下即刻攻打洛阳吗?不会。他会抓紧时间巩固颖川,他会想方设法打击我们。只要我们对北疆军无法形成威胁,李弘就可以慢慢打洛阳,甚至可以围而不攻,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保存兵力,是保持对北疆军的持续威胁。

邓义也劝说袁熙。宛城的粮草辎重决定着我们的生死,现在只要保住了宛城,将来我们随时都可以攻打颖川,又何必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

蒯越断然决定弃守鲁阳,全军后撤宛城。袁熙虽然极不情愿,但他实力太差,依靠个人力量无法守住鲁阳,只能和荆州军一起南撤。

八月底,颜良兵不血刃,夺取鲁阳。姜舞得到颜良的急令,率军回撤,坚守于堵阳、叶城和昆阳一线。

八月,益州,汉中。

汉中和巴蜀之间山峦叠嶂,两地之间仅靠金牛、米仓和洋巴(荔枝道)三条栈道相通。

八月上,刘备率前军五千人取到金牛,到达阳平关下。

去年十月袁绍、刘表等人相聚南阳宛城的时候,张鲁没有赴约,这让袁绍非常担心,速派侄子袁靖赶到汉中劝抚张鲁。其后张鲁拒绝了河北的招抚,但汉中五斗米教众欲推张鲁为“汉宁王”一事让袁绍极为愤怒。

张鲁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米贼而己,竟然敢称王?

张鲁的父亲叫张陵,大约在本朝孝顺皇帝时期(公元126年到公元144年)于巴蜀鹤鸣山创建了五斗米道。五斗米道信奉老子的《道德经》,这和张角的太平道信奉《太平经》不一样。不过两者都治病救人,都立志要创造太平世界。太平道治病的时候,叫人叩头思过,喝符水,不收报酬。五斗米道治病的时候,叫人闭门思过,祷告天地,报酬是五斗米。五斗米的数量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一贫如洗的人根本支付不起,但有钱人支付得起。张陵让有条件的人支付五斗米的报酬,其实就是劫富济贫。这也是五斗米道的由来。

张陵死后,其子张衡继行其道,但张陵的得意门生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一个叫张修的人。张修和张角齐名,天下皆知。张角的黄巾信徒叫蚁贼,张修的五斗米信徒叫米贼。

张鲁是张衡的儿子,他母亲有养生之道,益州闻名。刘焉到了益州后,慕名而拜之,自此交往甚密。初平二年(公元191年),张修、张鲁奉刘焉之命攻打汉中,杀了太守苏固,不久张鲁又把张修杀了,独霸汉中。

张修在汉中以五斗米道的教义为基础,实施了一系列宽惠政策。张鲁独霸汉中后,承继了张修的各项政策。比如教民诚信不欺诈,令病人自首其过;对犯法者宽宥三次,如果再犯,然后才加惩处;若为小过,则当修道路百步以赎罪。又依照《月令》,春夏两季万物生长之时禁止屠杀。又禁酗酒。他还创立义舍,置义米肉于内,免费供行路人量腹取食,并宣称取得过多,将得罪鬼神而患病。张鲁自称“师君”,凡来学道者,初称“鬼卒”,成为道中信徒者则号“祭酒”,各领部众。领众多者为“治头大祭酒”。张鲁的汉中府不置长吏,而以祭酒管理地方政务。

张鲁利用五斗米道的教义和信徒,迅速稳定了汉中,并让汉中成为一块富裕安宁的太平世界。董卓乱政之后,关中曾有一万多户逃进汉中,加上从洛阳、颖川、南阳一带陆陆续续逃到汉中的百姓,汉中人口达到了十万户五十多万人。

汉中北依秦岭,南屏巴山,土地富饶,虽然人口急剧膨胀,但在张鲁和五斗米道信徒的努力下,逃难者不但度过了难关,还垦荒耕种,既养活了自己,又富足了汉中。为了保护汉中和汉中的百姓,张鲁组建了一支三万人的军队。

汉中的军队对袁绍来说,就象救命的稻草,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袁绍书告刘表,请他和自己一起联名上奏,举荐张鲁为征北将军、汉宁公。

四月前后,刘表派人取道上庸,赶到关中宣旨,同时把刘备率军西进益州,北上征伐关中一事详细告之,并请张鲁鼎力相助。

张鲁没有接受河北的招抚,不是因为自己惧怕袁绍,而是想割据汉中,所以他同样不愿意接受襄阳的招抚,更不愿意出兵北伐。出兵北伐,不但大量消耗汉中的人力物力,更有可能给汉中带来灭顶之灾。

功曹从事阎圃劝说张鲁。汉中虽然有十万户百姓,有肥沃的土地,有充足的财赋,有四面险固,但汉中是大汉的一部分,将来无论是河北的李弘、洛阳的袁绍,又或是襄阳的刘表,只要他们夺得了天下,必定不会放过汉中。汉中弹丸之地,能支撑几时?以我看,不如尊奉襄阳天子,和袁绍、刘表联手对抗河北,将来社稷一旦平定,大人上可以成就桓、文之功,下可以成为中兴名臣,世代享受荣华富贵。

张鲁和自己的弟弟张卫、祭酒杨松、司马李休、大将杨任、杨柏等人仔细商议后,遂决定接受襄阳朝廷的拜封,但有个条件,那就是必须杀了刘璋,让自己主掌益州。

张鲁的奏章送到襄阳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初了。刘表喜忧参半,急告刘备、刘磐,请他们慎重处理刘璋和张鲁之间的仇怨,务必早日进驻汉中,最迟要在明年初北伐关中。

刘备、刘磐、蒯良等人一筹莫展。刘璋杀了张鲁的母亲和亲族,仇怨太深,无从化解。刘璋愿意出兵北伐其实就存有夺取汉中之念,而张鲁根本不给刘璋这个机会。他要借助刘备之手杀了刘璋,否则他不但拒绝出兵北伐,还拒绝让北征大军进入汉中。

时间不等人,刘备最后断然决定,先派人说和张鲁,如果张鲁执意不从,则出兵攻杀汉中。

刘备到达阳平关下,孙乾、庞统赶到关外迎接。

刘备远远看到两人,心中顿时杀气暴起。孙乾长得高大英俊,此刻却面色灰败,垂头丧气。庞统个子不高,四方脸,小眼晴,一脸的络腮胡子,此刻也是低着头,拖着双腿,摇晃着大脑袋,神情沮丧。

张鲁拒绝了刘备的议和条件。看不到刘璋的脑袋,他决不开关。

刘备命令张飞率军留守关下,急告蒯良、张任等人减慢行军速度,暂时不要赶到阳平关暴露大军实力。

刘备带着关羽、孙乾、庞统和五十名亲卫进关拜会张鲁。张鲁率众出南郑(今汉中市)十里相迎。双方进城后,刘备立即和张鲁、杨松等人商议北伐一事。刘备详细述说了天下形势,劝说张鲁为了社稷安危暂时放下个人恩怨。先北伐,后报仇。

刘备毕竟是名震天下的人物,纵横沙场十几年,威风凛凛,气势如虹。张鲁虽然长得马马虎虎,在汉中也算是土霸王,但面对刘备,气势上明显矮了一大截,土霸王马上变成了土鳖,说话都没什么底气。刘备大手一挥,大声说道:“大军攻克关中后,天下形势逆转,社稷振兴有望,我再帮你诛杀刘璋,如何?”

张鲁没有回应,他脸上的神情清楚地告诉刘备,他不相信刘备的承诺。刘表在书信中写得很清楚,刘备、刘磐的军队加在一起只有两万人,一路攻杀,损失肯定很大,就凭刘备这点人马根本不可能攻克关中。刘备在胡扯八道。

张鲁自从和刘璋翻脸,双方互相攻杀以来,联系早就中断。这次北征军杀进益州,刘璋担心张鲁趁火打劫,事先派人切断了三条栈道,所以张鲁对成都的形势一无所知。孙乾和庞统到汉中之前,刘备说了,实在不行就强攻汉中,北征军的实力不能暴露,因此两人也没有对张鲁说实话。不过,赵韪是如何死的,张鲁不用脑子也想的出来。刘备、刘磐、刘璋说起来都是一家人,既然他们能联手诛杀赵韪,当然也能联手诛杀我张鲁。

“我要刘璋的脑袋。”张鲁最后说了一句话。

刘备冷笑一声,猛地站了起来,“我杀了刘璋,你出多少人马随我北伐?”

“我只负责提供钱粮,不出兵。”张鲁说道,“刘璋不死,汉中的安全就得不到保证,汉中的兵马就无法随同将军北上征伐。刘璋死了,我要南下成都稳定巴蜀,所以我还是没有兵力帮助将军北上征伐。”

刘备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张大人决定了?”

“决定了。”张鲁虽然不敢直视刘备的眼晴,但他还是非常坚决地点了点头,“我要刘璋的脑袋。相比大汉社稷的安危,刘璋的脑袋算得了什么?”

“说得好。”刘备大笑,“请大人耐心等待,我会亲自把刘璋的脑袋给你送过来。”

刘备迅速返回阳平关外的大营。

八月,晋阳。

八月中,长公主和朝廷得到了两个欢欣鼓舞的消息。一是北疆军突破洛阳八关,包围了洛阳城,中原战局大势已定,胜券在握。二是大将军夫人风雪说服了东鲜卑王柯比熊,一万鲜卑铁骑正在日夜兼程赶往河西战场,西疆局势有望在深秋时分得到缓解。

这两个好消息让长公主和朝廷最终下定决心,即刻把天子和朝廷诸府迁移到关中。

然而,八百里快骑送来了大将军的奏章。大将军要求长公主和朝廷延期迁移,而且奏章中的口气极为严厉。

长公主召集朝中重臣于凤凰池议事。大将军的奏章引起了激烈争论,不但外朝大臣意见不一,就连中书监里的北疆大臣们也吵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正月初一天子下旨定都长安,如今都到八月下了,天子和朝廷还在晋阳,这算什么回事?今年内把天子和朝廷迁到关中,是必须的,也是必要的。无论对稳定关中还是对稳定洛阳大战后的中原局势,都极其重要,任何理由都不能阻碍此事。

支持大将军奏议的大臣如鲜于辅、张燕、田畴等人认为,朝廷的财赋明显不能支撑。虽然西疆的威胁随着鲜卑铁骑杀进河西有可能得到缓解,但洛阳攻坚却不能停止,必须持续攻击,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攻克洛阳,全取中原,稳定中原,继而把主力调到西疆战场,迅速平定西疆,尽快平定天下。

反对者认为,洛阳城非常坚固,强行攻击可能会给北疆军带来巨大损失,可能会毁坏洛阳,更有可能逼得城内守军放火焚城。洛阳城内的无价之宝比比皆是。如果尽数焚毁,对中兴大业将是一个沉重打击,大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所以,在扫清洛阳外围,彻底困死洛阳城之后,应该尽力招抚城内叛军,应该用更稳妥更安全的办法夺取洛阳。即使此举可能延缓平定天下的时间,但对大汉来说,对中兴大业来说,这是值得的,非常值得。

如果洛阳城毁于大火,如果城内的典章、书卷、建筑等等都化作了灰烬,中兴大业的成功不仅仅要延缓几年时间,更有可能延缓十年、二十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两相比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长公主回复大将军李弘,经过大臣们仔细权衡,最终决定即刻把天子和朝廷迁到关中。

洛阳,上林苑,大将军行辕。

李弘背着手,在大帐内缓步而行,脸上的神情极为冷峻。长公主的书信放在案几上,已经被他看了不下十几遍了。

傅干抱着几个皂囊,匆匆走了进来,“大将军,八百里快骑把鲜于大人、张燕大人、田畴大人的书信都送来了。”

“仲渊可有书信送到?”李弘停下脚步,轻声问道。

“没有。”傅干把皂囊摆到案几上,一个个拆开,取出里面的竹简,“李大人可能太忙了。”

李弘浓眉微皱,重重“哼”了一声,“去年,他离开尚书台出任大司农后,给我的书信就越来越少了?难道他没话对我说了?”

傅干听出李弘话中有话,手上动作慢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李弘,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将军,李大人主掌大司农,大汉的财赋都在他手上捏着,不能出丝毫的纰漏,他实在是太忙了。”

李弘脸色骤然一冷,两眼狠狠盯着傅干,“彦才,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心里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子泰(田畴)一样,都喜欢把心里话藏着掖着,这会坏我大事,你知道不知道?”

傅干心里一窒,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失声惊呼道:“大将军,请你理解李玮大人,他有他的难处啊?”

“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怎么对朝政的理解还这么肤浅?”李弘摇摇头,叹了口气,“当年,袁术在南阳的时候,曾让子泰带几句话给我。他说,朝廷就是门面,国政就是欺诈。这句话我曾对你说过,但你好像至今还没有理解。”

“大将军……”傅干躬身说道,“李大人是我的老师,他的为人我非常了解,请大将军务必相信李大人。他跟了大将军十几年,对大将军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对大将军不利的事。”

“哼……”李弘苦笑,脸显失望之色,“去年,我曾希望他出任中书监一职,但他不同意,极力举荐子泰。那时,我就知道他要坏事了。”

“大将军……”傅干惊骇至极,“大将军,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我本来不希望把北疆势力一分为二,但现在看来不行了,他已经失去了方向。”李弘走到傅干身边,低声说道,“天子今年五岁,不出意外的话,十年后,他将主政。那么,天子依靠什么力量主政?靠长公主吗?长公主一个人掌控不了全部权柄,她背后还有一帮人,这帮人会让长公主把权柄还给天子?”

傅干霎时明白了,他吃惊地望着李弘,“大将军,天子太小了,我们……”

“天子要想拿回权柄,需要强大的实力,需要无坚不摧的力量,而这个力量就在我手上。”李弘用力一挥手,“十年内,我需要锻造一个强悍的天子,没人可以夺走天子的权柄。”李弘伸手拿起了长公主的书信,“我不喜欢别人要挟我,无法容忍。”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章 问鼎中原 第六十九节

深夜,傅干、王凌、蒋济三人坐在大帐内,望着案几上的文卷,愁眉苦脸。

给朝廷的奏章已经写了三稿,但都被大将军否决了,傅干和王凌为此一筹莫展。大将军请来主薄蒋济,让他主笔拟写奏章,请傅干和王凌酌情修改。蒋济刚到河北不久,对河北的很多事情并不熟悉,不过他才思敏捷,性格沉稳,接触一段时间后大将军非常欣赏他,逐渐让他参与军国大事。此次李弘让他主笔拟写奏章,显然已经视他为自己的亲信。

蒋济很激动,暗暗发誓要报答大将军的知遇之恩。虽然他已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份奏章不好写,但他仔细看完长公主的书信和傅干、王凌拟定的初稿后,还是极度震骇,感觉就象一座大山突然砸到了自己的背上,随时会把自己碾成齑粉。

“两位大人能否解释一二?”蒋济稳定了一下情绪,恭恭敬敬地问道。

“解释?”傅干茫然地看看王凌,苦笑道,“解释什么?如何解释?”

王凌摇摇头,紧紧闭上了嘴。当年晋阳叛乱一案让无辜的王柔掉了脑袋,还差点把整个王家搭了进去。前车之鉴,不能忘却。自己可以得罪大将军,但万万不能得罪长公主,这位殿下确确实实惹不起。

“随便说说,权当闲聊。”蒋济混迹官场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但不把事情的关键说清楚,这奏章无从下手。不问也得问。

王凌撅着嘴,眼睛望着案几旁边的烛台,一言不发。

傅干想了一下,缓缓说道:“这事要从李玮大人说起。”

李玮大人很早就追随大将军征战天下,算起来至今有十五年了。李玮大人和大将军的关系天下皆知。

当年大将军如果没有李玮、谢明、余鹏、陈好等大人的鼎力帮助,根本不可能安置数百万流民在北疆屯田,也不可能稳定北疆,更不可能以北疆为根基开始中兴大业。长公主和马日磾、张温等老大臣先后赶到北疆后,致力制定和实施新政,力图重振社稷。但所有新政的制定和实施都是在以李玮大人为首的北疆士人的努力下完成的。

李玮大人一直是大将军的左膀右臂,他过去是前太尉朱俊大人的弟子,后来又成为朱俊大人的女婿,他的这种身份让他在北疆大吏中具有极高的威望,同时又得到了朝中其它势力中的认可和拉拢。

十几年过去了,李玮大人在朝廷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他的权势之大有目共睹。在他的周围,筱岚、朱穆、谢明、余鹏、陈好、唐放、尹思、唐云、丁立、郑演等众多大臣都是朝中重臣,他们不但制定和实施了新政,奠定了中兴大业的基础,更承担了推动中兴大业持续发展的重任。

去年,大将军利用官制再度修改的机会,和长公主联手对付外朝,让北疆众多大吏成功进入了中、内两朝,北疆势力最终牢牢控制了权柄。但如果仔细看一下中书监大臣的名单,不难发现其中七成以上的大臣都属于李玮大人一系。

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中书监名义上是受到北疆势力的控制,但其实就是受到李玮大人的控制。再把话说白一点,去年长公主和李玮大人利用外朝阻碍朝廷增兵的机会,再次修改官制,并得到了大将军的支持改制成功,其实就是有预谋地削弱大将军的权柄。新官制中,大将军主掌兵权,并依靠手中的兵权来制衡皇权和相权,这是一种极度不正常的官制。兵权本身是皇权和相权的一部分,把它强行从皇权和相权中割裂出来,会导致新政中的官制畸形发展。官制是大汉所有制度的基础,官制不正常,新政的发展必然也不正常,其后果不言而喻。

大将军意识到这种官制对中兴大业的损害难以估量,不过由于去年的情况非常紧急,这是唯一的救急办法,不行也得行。

新官制实施后,诸多问题随即暴露。

刚才说了,兵权原来是皇权和相权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旦割裂,麻烦接踵而至。长公主和中书监在做出决策的时候,需要兵事决策权服从于国政决策权。比如长公主和中书监决定今年把天子、朝廷迁到关中,那洛阳大战的策略就要修改,不是强行攻坚,而是围而不打。同理,丞相大人和朝廷诸府在行使执行权的时候,也需要兵事行政权服从于国政执行权。比如丞相大人要求把民夫、物资先行用于迁移,那主掌兵事行政权的太尉大人就要遵照执行。

过去大将军领尚书台,参隶尚书事,代理国事,兵权是置于皇权之下的。大将军和长公主先做出国政决策,然后再做出兵事决策,所以没有这些矛盾。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大将军和太傅、丞相、太尉四位上公都参隶尚书事,他的权柄被严重削弱,主要国政决策权几乎都在长公主和中书监手中。过去大将军主掌尚书台的时候手中还有很大一部分相权,但现在尚书台的权力大部分都移交给了外朝,主要国政执行权在丞相大人和外朝诸府手土。因此,三者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主掌国政决策权的长公主和中书监,主掌兵权的大司马大将军府,主掌国政执行权的丞相和外朝诸府随即为争夺兵权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冲突发展到了一定时候,就要正面对决。现在三方正面对决的武器就是洛阳大战。

按道理,中书监控制在北疆人手上,只要中书监里的北疆人遵从大将军的命令,让国政决策权尽可能迁就兵事决策权,矛盾暂时就不会爆发。但在洛阳大战的关键时刻,这种矛盾却爆发了,很明显,中书监里的北疆大吏已经不再遵从大将军的命令,而是和长公主紧紧走到了一起。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其始作俑者就是李玮大人。

中书监是国政决策机构,为了保证中兴大业顺利发展,不但需要北疆大吏,更需要对中兴大业有着极其忠诚和透彻理解的北疆大吏。显然,这些人只有追随大将军在北疆奋斗了十几年的人才能做到,而这些人几乎都是李玮一系。这些大臣进入中书监之后,随即发现自己需要兵事决策权,否则中书监就象断了一条腿的跛子,无法保证中兴大业的持续发展。

官制亟待修改,修改的重点就是大将军必须交出一部分兵事决策权。

与此同时,外朝也急需拿回兵事行政权,否则事事都要受到大司马府的掣肘。毕竟现在是征伐频繁的年代,任何一件小事两府之间都要扯上半天,那还做什么事?

在洛阳大战的最关键时刻,在河北财赋岌岌可危之际,外朝、中朝和内朝终于按捺不住,联手向大将军发难了。

大将军对此曾有所察觉。他想试探一下,于是力荐李玮出任中书监一职,但长公主没有同意,李玮自己也拒绝了。大将军觉得非常不安,但他当时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没有料到随着战局的发展,羌人竟然占据了大半个西疆,袁绍竟然烧毁了洛阳外围,凭空多出来几十万难民需要赈济。朝廷财赋无力支撑战场,终于导致朝堂上的最大隐患突然爆发。

“至此,长公主和李玮大人去年为什么推出新官制,目的全部暴露。但问题的关键是,长公主和李玮大人并不想借机夺取大将军的兵权。”

蒋济愣住了,他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疑惑地摇了摇头,拱手说道:“请傅大人指教。”

“大将军的官职是大司马兼领大将军,参隶尚书事。”傅干说道,“大司马本来就是主掌兵事大权的,大将军又主掌战场指挥大权,而参隶尚书事的身份又可以让大将军掌控部分国政决策权。在这种情况下,大将军把部分兵事决策权交给中书监,不但动摇不了大将军手上的兵权,还能让中书监在做出国政决策的时候有更大的选择余地,有利于中兴大业的推动。”

傅干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长公主对大将军的信任,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而李玮跟了大将军十几年,对大将军的性格更是了如指掌。他们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肯定把所有的危险都考虑进去了,此策可谓万无一失,大将军想拒绝都没有借口。”

蒋济更加迷惑了,他望着傅干,急不可耐地问道:“那问题的关键是什么?”

“大将军在很早的时候,在各种场合,利用各种机会,频频劝告北疆大将们,要拜师念经,要读书做做学问。大将军说,我们这一代人因为穷苦,没有条件读书念经,但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他们应该是饱读经文的士子,应该治理社稷,应该持续推动大汉的发展,让大汉富强起来威临天下。”傅干伸手敲了敲案几,低声说道,“问题的关键是,长公主、丞相大人、李玮大人,几乎朝中所有的大臣,都不希望北疆武人出现在朝堂上,不希望北疆武人以公卿大臣的身份治理社稷。在他们看来,武人就应该戍守疆土,而不应该在朝堂上对他们指手划脚。但大将军恰恰相反,他极力要求北疆武人进入朝堂,而且还要求北疆武人在天下平定后控制朝堂,以武立国,以武治国。”

蒋济恍然大悟。

中原大战结束了,洛阳被包围了,而洛阳的攻克也仅仅是个时间问题。一旦朝廷稳定了中原,就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中兴大业的脚步了。天下一旦平定,北疆武人就要脱下战袍,涌进朝堂,那时候,不管是杨彪、蔡邕这些老大臣也好,还是李玮、余鹏这些北疆文臣也好,他们都没有北疆武人显赫的功勋,他们都要被挤出权柄的中心。所以此刻不管是出于对自己权势的维护,还是出于对中兴大业的保护,他们都要联起手来对抗北疆武人。而对抗北疆武人的关键就是控制兵权。

然而,这触及了大将军的底线,伤害了大将军的感情,损害了北疆武人的利益,大将军无法容忍。

“大将军现在非常被动。”傅干苦笑,连连摇头。

北疆武人在朝堂上出任公卿大臣者寥寥可数。而且因为战事频繁,他们在战场上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在朝堂上的时间。

长公主和李玮大人控制了中书监,掌控了国政决策权,而且因为要维持和推动中兴大业持续发展,必须让他们继续控制朝堂。

外朝大臣遍布朝廷和地方州郡,随着收复的疆域越来越辽阔,朝廷还迫切需要更多的士人进入朝堂,因此外朝的力量将越来越雄厚。

胜仗越打越多,北疆军南下的脚步越来越快,距离天下平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北疆武人的生存空间却越来越小了。大将军和北疆武人被逼到了一个不得不反击的地步。

但此时此刻,无论是朝廷,还是中兴大业,都脆弱不堪,经不起任何重创。社稷要想得到重新振起,大汉要想继续威临天下,稳定和团结是重中之重,否则败亡之祸旦夕即至。

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们为了实现他们的中兴大业,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谨慎,唯恐目前的大好局面遭到破坏。而大将军也是一样,这些年他之所以一退再退,一忍再忍,都是为了让大汉早一点走向中兴。

夺取洛阳,全取中原,中兴大业的基石随即得以奠定,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们终于迫不及待了,而大将军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当年大将军勤王成功后,孝献皇帝要象过去一样夺取相权,但被大将军和一帮老臣阻止了,而阻止的办法就是扶持长公主,让长公主领尚书台代理国事。”傅干叹了口气,“现在长公主步步紧逼,甚至分裂北疆系,危及到了社稷的安全,大将军不得不出面阻止,而阻止的办法就是扶持天子。”

蒋济头晕了,他从未接触过这么复杂的朝堂争夺,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尴尬地问道:“傅大人,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姑姑,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给天子将来主政铺路吗?”

王凌笑了起来,颇为不屑地看了蒋济一眼。蒋济面孔微红,神色愈发尴尬。

“中兴大业不是当今天子的,不是长公主的,不是大将军的,也不是朝中大臣们的,而是大汉的。大汉中兴了,所有人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确保大汉中兴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是一件需要两代人,甚至三代人持续努力的事。”傅干平静地说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套中兴大汉的策略,长公主有,大将军有,丞相大人有,李玮大人也有,但谁能说自己的中兴之策是正确的?既然无法确定中兴之策的对错,那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确保朝堂上的大臣们能对中兴大业保持着长久的忠诚。谁能做到这一点?只有我们,只有北疆人,只有北疆武人。北疆武人出生贫寒,安宁幸福的生活是他们的梦想,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梦想。大将军认为,只有北疆武人和他们的后代才能用自己的勇猛和忠诚捍卫大汉,捍卫大汉的中兴大业。”

“我们不需要放弃疆土的人,不需要忠诚于权势的人,不需要畏惧于战场的人。”傅干稍稍有些激动地挥动了一下手臂,“大汉需要铮铮铁骨的勇士,需要无坚不摧的铁骑,需要战无不胜的军队。”

“谁能给予我们这些?长公主吗?当今天子在她的教育下,在一帮宁愿放弃疆土也要顾惜自己权势的大臣们的教育下,能给予我们这些吗?”傅干冷笑,“如果我们不及时扶持天子,不把他带上战场,不把他锻造成铁血悍将,北疆武人将来还能在朝堂立足,还能为中兴大业而奋战吗?”

蒋济几乎窒息了,他张大嘴巴望着慷慨激昂的傅干,瞠目结舌。

“在羽翼下长大的天子会有多大成就?如果天子才智有限,长公主会还政于天子?回头看看本朝的历史,一幕幕血淋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吗?”傅干一拳砸到案几上,“大将军的决定不可更改,如果长公主执意不从,天子和朝廷休想走出晋阳。”

傅干和王凌显然无法控制情绪,拟写的奏章总是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味道。刚性太强不利于说服长公主,所以大将军请出了蒋济。

蒋济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稍稍考虑了一下,一挥而就,洋洋洒洒,甚为精彩。

大将军对奏章极为满意,一字未改,让八百里快骑连夜送到晋阳。

八月底,晋阳。

长公主不待看完大将军的奏章,粉脸就气得通红,神情极其愤怒。

大将军对朝廷的决定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在奏章中只提出了两个建议。

考虑到天子将来要承担中兴大业,要重建大汉昔日的辉煌,所以从现在开始就要让天子在战火中磨炼,在苦难中成长,要让他像孝武皇帝、光武皇帝一样,坚忍不拔,勇猛无畏,为将来成就盖世伟业打下坚实基础。

大将军建议天子即刻奔赴洛阳战场,指挥大汉将士奋勇作战,而且从此后,每逢大军出征,天子必定亲征。有殿下和诸位大臣坐镇京都,有天子和大汉将士征伐天下,中兴大业何愁不成?

接着大将军又说道,考虑到天子常年在外征伐,不能荒废学业,所以特举荐邯郸学堂大祭酒郑玄、太傅杨彪、光禄勋张燕、龙骧大将军赵云、中书监田畴、凉州刺史贾诩、大将军府长史傅干和自己共八位大臣为“天子师”。天子在京时,由郑玄、杨彪授课,天子征伐时,由自己和其余六位大臣为其授课。

这两个建议不足百字,但理由却有数千字,把天子御驾亲征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

长公主看完大将军所提的两个建议后,抬手就把奏章砸到了地上,“传旨,急召众臣到凤凰池议事。”

凤凰池气氛紧张。

大将军的反击未免太离谱了。

让天子到洛阳,说得好听一点叫御驾亲征,说得不好听就是挟持。

拜封八位大臣为“天子师”,说白了就是给天子准备实力。郑玄大师的弟子遍布天下。杨彪出身关西杨家,杨家是本朝四世三公的大门阀,门生故吏数不胜数。大将军自己就不用说了。张燕过去是黄巾军大帅,而目前北疆军中出身黄巾的将领占了大多数,得到了张燕的支持,也就等于得到了他们的支持。贾诩是凉州人,文武双全,智谋出众,有他教诲天子,将来大汉的边疆估计是寸土必争了。赵云、田畴、傅干年纪都不大,等到北疆老一辈的不在了,他们还一样能帮助天子支撑大局。

大将军早早为天子筹备实力,看上去很正常,其实就是警告长公主,制约长公主,为将来天子主政铺平道路,不过,更严重的问题在后边。

天子虽然今年只有五岁,但他是大汉的天子,代表的是大汉皇权。天子御驾亲征,和大将军在一起,部分皇权随即被大将军控制了,这样一来,大将军不但无需交出兵权,反而把长公主手上的皇权抢去了一部分。

大将军雷霆一刀,正中长公主和朝廷的要害。

同意还是不同意?如果同意,长公主和朝廷随即陷入被动,将来事事都要受到大将军的掣肘。如果不同意,事情难以预料,因为大将军现在被激怒了。虽然长公主和朝廷一直竭力避免出现这种情况,但随着局势的发展,矛盾的激化,激烈的正面冲突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章 问鼎中原 第七十节

大汉建兴五年(公元201年),九月。

九月初,洛阳,上林苑,大将军行辕。

长公主书告大将军,再一次重申了把天子和朝廷尽快迁到关中的诸多好处,希望大将军能以中兴大业为重,即刻调整攻击洛阳的策略,把主要兵力投到洛阳外围战场,在荆州、豫州、兖州和青州一线部署重兵,以阻挡叛军的反击,把洛阳之敌彻底困死。长公主认为,此策虽然延长了攻占洛阳全取中原的时间,但可以减少军队的损失,减少朝廷财赋的支出,更能对南方的叛军造成极大震慑,为尽快平定天下取得最大优势。

丞相蔡邕和大司农李玮也各自写了一封长信,从当今天下局势,朝廷财赋等各个方面做了详尽的解释,最后都表达了一个相同的意思,攻击洛阳的策略必须服从于大汉国政策略,这关系到天子和朝廷的威仪,关系到中兴大业的整体利益。

长公主、丞相蔡邕和大司农李玮对大将军建议天子御驾亲征一事只字未提,显然还是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大将军召集北疆众将军议,把长公主要求北疆军调整洛阳攻击策略和朝廷即刻开始迁离晋阳的事详细说了一下,征询众将的意见。

李弘的话刚刚说完,麴义就站了起来,“大将军,你有没有把当前的局势对殿下和朝廷解释清楚?现在平定天下的重点不是攻克洛阳,也不是南下平叛,而是西进凉州平定羌人之祸。西疆不平,关中就不稳,关中不稳,大军就无法集中力量南下平叛,最后很有可能演变成南北对峙之局。大汉将陷入长期的分裂。大汉分裂了,社稷摇摇欲坠,还有什么中兴可言?”

傅干急忙站了起来,躬身回道:“大人,我们在奏章中已经解释多次了,但殿下和朝中的大臣们好像无法理解。他们认为,西疆和南方州郡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不要也罢。在朝中,放弃西疆的言论一直没有断绝过。现在这种奏议更多了。”

“一帮祸国殃民的混帐东西……”麴义脸色一变,破口大骂,“大汉走到今天这一步,原因是什么,难道他们都忘了?当时殿下年幼,不能理解情有可原,但蔡邕、杨彪这些大臣难道不知道?李玮、崔琰这些大臣也不知道?当年如果没有西疆年复一年的战乱,国库怎么会空竭,国力怎么会衰落,百姓的日子怎么会越来越苦?后来黄巾军揭竿而起,老边、韩遂也在西疆起事,大汉军队同时在两线作战,结果屡战屡乱,大汉被活活拖垮。大汉垮了,黄巾之乱平不了,西疆、北疆的胡人杀了进来,社稷最后无力支撑,终于轰然倒塌。这么血淋淋的教训,难道他们都忘记了?”

“今日若想平定天下,首先要平定西疆,把西、北两疆牢牢稳住。我们的后方稳定了,不打仗了,财赋和兵力都有了,大军才能集中全部力量南下平叛。”麴义愤怒地挥动着手臂,大声质问道,“这么简单的问题,难道他们都不懂?到底要让大汉倾覆多少次,他们才能清醒地认识到西疆、北疆才是大汉的根基,才是保证大汉长治久安的根基?”

“云天,你冷静一点……”李弘冲着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去,“事情没这么简单。殿下和朝廷既然决定迁都长安,那么西疆的稳定就是当务之急,这一点殿下和朝廷应该都有共识。”

李弘的目光从诸将脸上缓缓扫过,“羌人已经打到了翼城、上邽一线,打到了关中的门口,这时朝廷却要求我们调整攻击之策,要求我们围而不打,要求我们把主力部署到洛阳外围。如果我们遵从此策,直接后果是什么?西疆丢失,关中危急,天子和朝廷无法立足长安,只好再次迁都洛阳。”

“说来说去,还是对付我们北疆人。”吴雄一掌拍到案几上,瞪大眼晴骂了起来,“当初,是我们北疆人要求定都长安,现在朝中那帮混蛋竟然以此为饵,引诱我们上当。”

“哼……关中丢了,京都改为洛阳,北疆人的脸丢光了,以后我们在朝堂上还如何立足?”王当冷笑道,“大将军,应该想想办法了。洛阳很坚固,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而天子和朝廷马上又要迁到关中,时间不等人啊。”

李弘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大帐中间。

诸将望着李弘,默不作声。此事关系重大,矛盾一旦激化就是和朝廷对立,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前两天,我曾上书朝廷,提了一个建议,要求天子御驾亲征。”李弘不紧不慢地说道,“天子御驾亲征,有三个好处。首先我们可以确保天子的安全。其次,我们可以缓和与朝廷之间的尖锐矛盾。第三,天子在前线,可以确保平定天下期间,国政策略与兵事策略的协调和统一。兵事策略要服从于国政策略,但国政策略要符合中兴大业的整体策略,这是我们能够百战百胜的根本,不可动摇。”

诸将震骇,就连麴义都瞪大眼睛望着李弘。大帐内的气氛一时令人窒息。

天子御驾亲征,如果仔细权衡利弊,当然是利大于弊,但大将军的目的显然不在于御驾亲征的象征意义,而在于权柄的争夺。大将军最后一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需要控制中兴大业的整体策略,也就是说,御驾亲征的本质其实就是挟持。挟持天子控制朝堂,这是最可怕的事了,稍有不慎就是社稷倾覆之祸。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愿意待在晋阳。原因是什么,相信大家也略知一二。但就在洛阳即将攻克,我们可以全取中原,中兴大业开始露出曙光的时候,有些人急不可耐了,要为铲除中兴大业最大的阻碍做准备了。”

诸将更为震惊。中兴大业最大的阻碍是什么?在朝廷眼里,不就是大将军吗?朝廷谁有力量对付大将军?但当年窦武、何进、董卓被诛却是个事实。窦武权倾天下,更有太傅陈蕃相助,但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被一帮阉人拿着天子的圣旨杀了。何进掌控权柄,北军、西园军尽在手中,但他也是不可思议地被几个阉人砍了。至于董卓的死,更是大将军的前车之鉴。当年即使没有吕布的背叛,董卓一样会被刺杀。试想整个朝廷都在处心积虑地对付你,你能活多久?

大将军愤怒了。不过他吸取了教训,他把天子接到了自己身边,把长公主和朝廷甩到了一旁,但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诸将脸上的震惊、疑惑、恐惧、担忧都落在了李弘眼里,这也是他召集诸将军议的重要原因。现在不像过去了,这些将军、中郎将们都是大汉未来的中兴名臣。随着地位的提高和中兴大业的推进,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把问题解释清楚,不把诸将的心笼络到一起,董卓之祸近在咫尺。

李弘走到大帐门口,望着帐外蔚蓝色的天空,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指着傅干说道:“彦才,你详细解释一下,让诸位大人对全部局势有个理解。”

傅干滔滔不绝说了半个时辰。很长时间都在解释官制的数次修改和皇权、相权、兵权争夺之间的关系。这些问题说清楚了,朝堂上权柄争夺的脉络和目标也就清晰了。

“现在的问题是,中兴大业的最大阻碍不是大将军,而是北疆武人。”傅干终于说出了这次军议的重点,一句让众将怒不可遏的话,“将来征伐结束后,军队要大量削减,诸位大人功勋显赫,回朝后如何安排?如果都去做官,现在朝堂上的公卿大臣怎么办?如果不回朝,都各自率军驻守边疆要塞,朝廷能放心吗?你们恃功骄纵拥兵自重怎么办?如果都回家养老,诸位大人愿意吗?”

这句话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大帐内立时便乱了。为大汉打了一辈子仗,最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谁能忍受?

傅干似乎意犹未尽,又说道,昔年越国大臣范蠡在越王勾践复国成功后,曾遗书大夫文种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而淮阴侯韩信在临刑前,也曾仰天长叹,“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这下连一向稳重的张郃、高览、徐晃等人都坐不住了。现在形势明摆着,外朝、中朝、内朝大臣联手对付北疆武人,就算将来长公主善待众人,但天子呢?长在深宫中的天子能懂什么?还不是他身边的大臣说什么就是什么。本朝士人和武人的对立由来已久,从高祖皇帝建国到孝武皇帝开疆拓土,军功阶层都饱受排挤和打击,直到光武皇帝中兴,军功阶层才有过几十年的辉煌,但谁能保证当今天子就是光武皇帝第二?

既然不能保证当今天子是光武皇帝第二,那就竭尽全力锻造一个铁血悍将,让他饱尝战火的惨烈,让他和北疆武人一起捍卫大汉,让他像孝武皇帝一样以武治国,让他像光武皇帝一样信任和重用武人,用武人治国。

李弘轻轻挥挥手,示意诸将不要激动。

“殿下和朝廷没有接受我的建议,依旧要求我调整攻击洛阳之策。本来我可以慢慢说服殿下和朝中大臣,但战局紧张,我没有时间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李弘指指帐内诸将,“这里有二十多位将军,十几位中郎将,加上关中战场、颖川战场和青兖两地的牵制战场,共有五十多位大臣。我请你们立即上奏朝廷,督请天子赶赴洛阳前线,御驾亲征。

诸将轰然应诺。

军议暂时休会,诸将各自回军帐拟写奏章。

大将军邀请麴义、玉石、杨凤、赵云、文丑、司马懿六人到偏帐议事。

李弘把奏请八位大臣为“天子师”的事具体说了一下,“你们可有什么意见?”

“大将军,去年官制修改,殿下和仲渊(李玮)数次征询你的意见,你是同意的,为什么现在矛盾如此激烈?”玉石担心地问道,“中书监现在都是北疆大吏,应该能控制局面,怎么事情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子泰(田畴)都在晋阳忙些什么?”

“中书监实际上控制在长公主和仲渊手中,子泰不过挂个名而已,他做不了主,更影响不了长公主。”李弘摇摇头,神情有些恼怒,“我本来指望仲渊能制约长公主,让子泰从中协调,继而由北疆人控制决策权,为将来长公主还政于天子铺平道路。谁知仲渊昏了头,只顾眼前利益,竟然把天子丢到一边,全然不管十年之后的事。”

“但这样一来,北疆势力一分为二,朝廷也形成了三足鼎力之势,这对中兴大业的推进非常不利啊。”杨凤叹道,“大将军,我觉得先打下洛阳再处理这事更为稳妥些。现在形势危急,各战场困难重重,一旦朝廷动荡,钱粮供应断绝,战局可能逆转。”

“我正是担心战局出现逆转,所以才急于攻打洛阳,但长公主和朝廷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逼我交出部分兵权。我实在不能再忍了,再忍下去,事情的发展很可能失控。”李弘无奈地摇了摇手,“长公主和朝廷步步紧逼,而仲渊现在又羽翼丰满,主动配合长公主和朝廷向我施压,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兵权一旦交出去,中兴大业失去了保护,我们指望谁去重振社稷?长公主、朝中大臣,包括仲渊他们,骨子里都装满了过去的东西,一旦形势好转,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权势和财富。他们象草原上饥饿的野狼一般,蜂拥扑向了那点可怜的猎物。想想去年青兖州发生的事,大家一窝蜂地跑去圈地炒地,当时谁还记得百姓?谁还记得正在满怀希望回到故土的百姓?我们击败叛逆,收复州郡,耗费了数不尽的人力和物力,为的是稳定社稷,让天下的百姓过上安稳日子,不是为了给我们自己,给朝中大臣,给各地的门阀富豪们掳掠权势和财富。”

“羽行兄(鲜于辅)和飞燕同意你的办法吗?”麴义心里也很不安,他看到李弘有些激动,不好再劝。

“羽行兄不同意,他认为这样做后果难料。如果长公主认为这是北疆武人在挟持天子,那将来还政于天子的可能更小了。”李弘说道,“我告诉他,如果任由此事发展下去,长公主是否还政于天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中兴策略因为失控而导致战局连连失利才是大事。到时西疆丢了,关中丢了,洛阳还能保得住?洛阳丢了,河北兵败如山倒,社稷还能重振?社稷倾覆了,长公主还有什么政还给天子?中兴策略、国政策略、兵事策略必须牢牢控制在我们手上,否则一切都有可能变成灰烬。”

几个人都沉默了。

“大将军是对的。”司马懿突然说道,“中兴策略如果错了,或者只要有一个小小的失误,中兴大业都有可能瞬间崩溃。”

“有了中兴大业,才有大汉的中兴。”赵云苦涩长叹,“十几年了,几十万兄弟倒在了战场上,我们不能让他们白死。只要我们忠诚于大汉,无论怎么做我们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列祖列宗。”

“羽行兄同意了,那子烈(徐荣)呢?”麴义又问道。

“子烈是支持的,因为朝廷对西疆的策略让他极度失望。朝廷根本不重视西疆,他们眼里只有洛阳。”

“奉先(吕布)呢?他也同意?”

“我起初也很担心奉先,毕竟他经历了洛阳,长安两次大乱,对这些事极其敏感。但出乎意外的是,他同意了,他对长公主好像非常惧怕。孝献皇帝的死让他心有余悸,他认为只有把天子放在我们自己身边,才是保证天子的生命,保证天子将来顺利主政。奉先还说,无论天子在晋阳,或者在长安,都非常危险,他们随手都可以拿天子来威胁我们。记得当年董卓废黜少帝,就是得到了朝中大臣们的支持。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朝中某些大臣们是很无耻,很卑鄙的,为了权势和利益,他们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天子。”李弘看看麴义等人,颇为感慨地说道,“奉先经历了洛阳、长安之乱,相比起来,他对这些事的理解比我们更为深刻。”

麴义歉疚地笑笑,“我一直担心他背叛大将军,现在看来他比大将军更想把天子接到洛阳,我白担心了。”

九月上,北疆大将的奏章象雪片一样涌进晋阳,五十多位将军、中郎将强烈要求天子奔赴洛阳,御驾亲征。

长公主和朝廷震骇不已,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