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再去找他况淮序了,除非你想让母亲死在你面前!”
昭音公主陡然一声厉喝道,越无咎吓得脸色一白:“不!”
日头彻底落下,最后一丝暖意也在佛塔上消散无踪,施宣铃望着满脸泪痕的昭音公主,仿佛也感同身受般,触摸到了她心中那莫大的哀伤与痛楚。
“阿越,你听母亲的话,你知道吗?虽然你不怎么来母亲的梦中,但母亲却一直都会梦到你父亲,有时候是他年轻时潇洒不羁的模样,有时候又是他成为越侯爷,征战四方,神勇盖世的英姿……可不管是什么时候的他,母亲都在梦中抓不住他,他身上像笼着一团雾,瞧也瞧不清,靠也靠不近,只留母亲一人在梦里苦苦追寻,痛彻心扉……”
兰豫白曾与宁玖娘一同上过佛塔,他送给了昭音公主的一种名唤‘如烟’的香料,嘱咐昭音公主睡前焚香助眠,昭音公主用过之后,果然能够沉沉入睡,坠入梦乡,还能一次次见到越侯爷的虚影。
可昭音公主又怎会知道,在她夜夜沦陷于梦境之时,她身上的生机也一点点被抽离出去,用不了多久,她或许就能与越侯爷在梦中团聚,永不分离了……
如烟如烟,往事如烟不可追,若非要抓住那些虚无的前尘旧梦,沉溺其中,便终将不可自拔,永远也醒不过来。
兰豫白要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令昭音公主坠在如烟往事中,彻底死在他为她编织的梦境幻象里。
“我在梦中苦苦寻觅,只盼能够留住他一眼,就一眼,可我连梦里都再也握不住他的手,更遑论在这绝望的现实中呢……”
世间之痛莫过一者生,一者死,天人永隔,不复相见,提到“亡夫”的昭音公主不禁又是潸然泪下,她望着越无咎道:
“阿越,伱明白了吗?母亲再也做不到的事情,如今你正紧紧握在手中,你比母亲要幸运,放下执念吧。”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珍惜眼前人,你想走的那条路太累了,布满荆棘,继续走下去只会让你遍体鳞伤,万劫不复,越家儿郎如今只剩你一个了,别做傻事,好好活下去。”
昭音公主抬手慢慢拭去了眼角滑落的泪水,她深吸口气,挺直着瘦削的背脊,苍白的一张脸上却显露出了况氏皇族的威仪气度,令人难以对着她说出一个“不”字。
“记住母亲今日同你说的这番话,阿越吾儿,除夕之后,你就带着你妻子回到云洲岛去吧,再也不要踏足皇城一步了。”
“母亲,我……”
越无咎喉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一撩衣摆跪在地上,最后重重地向昭音公主磕了几个头。
“待到除夕之夜,不孝儿再携妻子来这佛塔之上看望母亲,与母亲共迎新岁。”
一轮弯弯明月慢慢爬上了佛塔,施宣铃与昭音公主做了最后的道别,却是一步三回头,不舍又不忍。
昭音公主坐在佛像下,只对着她轻轻点头,泪眼含笑,那一瞬,佛像下似有无数金莲绽放,是送别,亦是祝福。
塔上的夜风凛冽而孤寂,吹得越无咎长发飞扬,来时满心欢喜,离去时却是失魂落魄,在这天地间茫茫然,不辨方向,不知前路。
他脚步踉跄间,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就在即将摔倒之际,一只柔软纤细的手却将他紧紧握住,铃铛声在耳边响起,一股暖意随之而来,为他驱赶着这无边清寒。
他身子无力向她倾斜,头一栽,埋进了她的脖颈间。
“阿越,累了就歇一歇,不要紧的,我在这陪着你,好不好?”
少女的两只手紧紧拥着他,他闭上了眼眸,一语未发,她却笑了笑,只用纤长的手指插入他的发丝间,以手做梳,为他温柔地理顺着一头乌发。
两颗心就这样在月下相互贴着,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声,谁也没有说话,时光仿佛都静止了一般,直到越无咎忽然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施宣铃才轻轻问道:
“阿越,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前方的路好像迷雾重重,怎么也看不清,我不知道该走哪一边,是继续扬剑,还是听我娘的……”
从来英气锐利,一往无前的少年,头一回像是置身于茫茫荒野中,举头望向周遭八方,却找不到一条明晰的路。
他是如此迷茫,又是如此混沌,母亲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心头回荡着,他像被困在了一座无形的囚笼中,正想着该如何出去时,一道清脆的铃铛声却又将他游走的魂魄拉了回来。
月光之下,少女捧起他的脸,那双清浅的茶色眼眸定定望着他,竟奇异般地将他躁动不安的一颗心安抚下来。
她说:“阿越,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道长虹贯日吗?雨过天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生命里的那道长虹贯日,有朝一日,也一定会出现的,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扬剑也好,放下也罢,我都会陪在你身边,陪你一同走下去……”
越无咎呼吸微颤,久久注视着眼前那张清隽灵秀的面容,他眸色渐深,正要凑近她双唇时,她却忽然张开双臂后退了两步,飞扬的长发撩过他的指尖——
“路就在脚下,想去哪就去哪,你瞧,我往这边走两步也可以,退回来向右边行进也未尝不可,就像吹过这座佛塔的夜风一样,没什么能束缚住我,人生苦短,随心而动,不必自寻烦恼,回过头看,晴天也好,雨天也罢,海船早已驶过万重浪,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
月光将少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衣袂飘然,浅笑倩兮地站在夜风中,灵气四溢间,像一幅染着月华光芒,熠熠生辉的仙画般。
越无咎在这一瞬间竟犹如穿过狭窄石缝,豁然开朗般,他望着月下的施宣铃,仿佛对他这位“小妻子”又有了一层新的认知般。
她当真犹如山间那缕无拘无束的清风,看似不谙世事,却是参破世事,浑然天成的一份豁达心性,剔透得不像这凡尘中人。
越无咎一颗心忽然就跳得厉害,他望着眼前的月中仙,她张开双臂站在风里,长发飞扬,他犹如被蛊惑了一般,再按捺不住地走向她。
铃铛摇晃,茶色的瞳孔里映出了一张俊逸的少年面孔,施宣铃正感受着夜风的舒爽,对少年眼中的那份情动毫无所察,她笑盈盈地正准备迈开步子,像儿时在青黎大山中一般,踩着自己的影子玩儿。
却没想到,手腕竟被人陡然扣住,她回过头,还不及反应时,已被少年一把拽入了怀中,天旋地转间,他揽过她的腰,欺身朝她双唇而来,她下意识地惊呼了声:
“呀,你这小坏猫又要咬人了,我会疼的,你轻……”
后面那几個字却再也没法说出来了,因为她已被他“咬”住了唇,挣脱不得。
少年长驱直入,辗转攻占,铃铛摇晃得越来越激烈,施宣铃几乎都快呼吸不过来了。
月光之下,温热的气息交缠着,不知过了多久,越无咎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手,而施宣铃早已是气喘吁吁。
她一双唇水光潋滟,在月下被映得闪闪发亮,看得人又是心痒难耐,越无咎眸色深重,却按捺住呼吸,只是哑着嗓音问了一句:
“疼吗?”
施宣铃还有些晕乎乎的,鸦羽般的长睫微微垂下,迷糊道:“好像,好像没有第一回疼了……就是酥酥麻麻的,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她双颊染着薄红,目光迷蒙,这副样子叫越无咎都发出了一声低笑,他抵住她额头,呢喃着道:
“小猫咬人不疼吧,我说过,我是个好学生,没什么能难住我……”
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又揉上了她的唇瓣,压低了声音,连哄带骗般,一点点凑近她:
“哪怕没人教过我,我也能‘自学成才’,你若是不信就再来几次?我保准不仅不疼,还会别有妙趣……”
那喑哑的少年声音仿佛带着蛊惑,令人不知不觉就沉醉其间,月光摇曳,施宣铃像被少年带着坐上了一叶小舟,晃晃悠悠地在湖面上越荡越远……
小坏猫的确咬人不疼了,却让人双腿无力,身子也软绵绵的,站也站不住,只能靠在他肩头。
月下,施宣铃倚靠在越无咎怀中,忽然望着天边道:“阿越,其实,我也想我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