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又问了几句。
结巴小哥接了显金的铜板,立刻磕磕巴巴地把家兜了个底儿朝天:结巴小哥名唤张千结,躺着的低血糖大爷姓张,几个哑人也都姓张,都是张鹤村及邻近村寨的人。
结巴小哥还好,其余的三位除却或聋或哑,有一个跛足,有一个六指,还有一个虽有两只眼睛,其中一只却看不清——都是十里八乡爹不疼妈不爱的可怜虫。
爹娘不养,张大爷养,张大爷年轻时爱画画,没成亲生子,便特开了间画堂,收纳这些孩子,不仅教画仙鹤,还教画天、画山、画水、画草木鸟兽...
照张大爷说:“认字写字是上等人的玩意儿,咱不配学,画画却不一样了——上等人看过的天,和咱们看过的天,是一片天。”
这一养一教,就是七八年。
张大爷画价格贵的,几个小的就画书里的插画或济民堂、庙宇、砖瓦上的印画。
相当于,张大爷开了个工作室,他依赖自己的名声接业务,大业务自己操刀,小业务分发给工作室的伙计,赚了钱大家一起分,一个馒头大家一起吃——这群下不了庄稼地,被村里视作不祥的异类,终在张大爷的努力下,有口饭吃。
说到最后,结巴小哥话音哽咽,低下头擦眼角:“其实...这些,这些活,爷,爷爷自己,也,也能干...”新笔趣阁
显金低头敛眉,默然不语,沉默半晌后,仰了仰头,将喉咙口的辛涩尽数咽下。
张妈妈请的老大夫携风带雪而来。
老大夫人称‘谢金针’,与显金是旧识。便宜爹的痛风跛脚就在这老爷子手里过了一遍,被扎得跟筛子似的。
如今赶到堂内,与显金点头示意后,蹲下来把了张老爷子的脉,随即坐着刷刷刷开了个方子递到显金手上。
这字,都不能叫龙飞凤舞,只能叫毕加索抽象画风。
显金拿着方子迟疑地看向谢金针。
“一碗热腾腾的素面,不加荤腥,他素久了,脾虚内乱,受不住。”
谢金针丢下一句话,又背上医箱急匆匆地跑了。
显金:...这些故弄玄虚的大夫哦。
一碗面下肚,张老爷子醒了,听几个崽子把他抬到“浮白”门口躺着讹人,气得猛拍结巴小哥的后背,并真情实感地开始骂人:“几个狗崽子!老子一世英名全被你几个毁了!这纸再贵,也值得!老子买纸是心甘情愿掏的钱,没钱了就退货,当老子吃跑堂啊!”
骂得唾沫横飞。
显金平静地抹了把脸。
以为救了个林黛玉,结果是个莽张飞。
显金不由好奇以张老爷子的心境,如何画得出不食人间烟火、仙气飘飘的白鹤?
张老爷子看身旁的小丫头,又是帮忙请大夫,又是煮面煎药的,还是自己最喜欢的宣纸“浮白”的掌事人,不觉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胡子,“...惹贺掌柜看笑话,您身边都是读书人,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吧?我性情急,说话大声,您别害怕。”
显金继续平静地摇摇头。
她不害怕。
她左三顺,右德正,都是不遑多让的,随处大小爹,且无理取闹一把好手。
什么市面没见过。
三顺从爹系讨嫌退位了,赵德正及时补上,确保她身边始终有个爹味发言。
显金轻轻抿唇,将四方桌上的牛皮包裹双手递还给张老爷子,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平稳却有力量,“宣城的宣纸,若是宣城的人都用不起,那就算做得再好,也是飘着浮在水面的,不用浪打浪,一阵风就沉下去了。”
张老爷子有些愣,红着脸连连摆手,“...不!不!好东西是要卖贵价!”
好东西要卖贵价,一分钱一分货,这符合商业规律。
但如果通过价格来隔绝受众阶层,达成阶级垄断,那她的罪过就大了——纸,不同于其他。翡翠金银,价格高昂并不会引起民众的绝望,因为金银珠宝并不能直接影响民众的生活;可这是纸,书写文字、传递思想的纸,若只有有钱人能买纸,那书上记载的便只会有有钱人的思想与感受,穷人的真实生活与体悟将逐渐消失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下。
纸可以贵,任何商品都应有三六九等,以满足人们的不同需求。
显金送张老爷子到门口,双脚脚窝横站在门槛上,显金看大路人来人往,麻布素衣也好、长衫短打也罢,高矮胖瘦、丑妍巨细,大家都是人,都吹着一样的风,头上都是一样的天空。
门口围着看热闹的街坊四邻见老头一手拎着一个青年人的耳朵走了,便知没热闹可看了,逐渐散去。
显金将自己关进“浮白”内间奋笔疾书。
临到傍晚,淅淅沥沥落了一天的小雪在太阳落山后加大了威力,大颗大颗的六边形雪粒儿没一会儿就铺满了行道。
显金进内室时狠狠地跺了跺脚,把棉靴上没化冻的雪踩掉,见桌上空荡荡的,愣了愣,一开口就是白白的雾气,“张妈,今儿你罢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