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可否可否(2 / 2)

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虞子佩决定不理他继续说:“赛林格八十岁了,还在不懈地制造丑闻呢,你应该有生命不熄丑闻不止的精神,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能为此感到羞耻。模棱两可,面面俱到只能伤害你,消耗你的才能!”

“你是个小疯子。”他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不是。”虞子佩泄气地说,“我比你更害怕丑闻,我太希望得体了,得体就不可能杰出,这是我的问题。”

“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脸上再找不到她热爱的那种神情。

他们沉默地吃着东西,虞子佩惊讶地发现,她为他感到难过,竟然甚于为自己的难过。

“我说过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责怪你。”虞子佩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拿开了。

“一张失去勇气的脸真丑。”——虞子佩在那天的记事簿上写下这句话。

她也认为自己十分可笑,责备一个具有现实感的人胆怯,缺乏制造丑闻的勇气,又希望另一个不懈制造丑闻的人成熟稳重起来。向不可能的人要求不可能的东西,却不去享用可能的人提供的可能的东西。一个以悖论为基础的人生,怎么能不可笑呢?

完美的爱人。他几乎具备了自己要的一切,只缺少接受毁灭的激情,谁能有这样的激情?

那些软弱的男人,对世界无能为力的男人,他们孤芳自赏,洁身自好,想独自开放,你可能对他们深怀好感,却产生不了激情,他们太弱了,而弱便会轻易地屈从于更强的意志,有了这种屈从,撞击的时候便不会有绚烂的花朵开放。而那些强有力的人,他们又常常缺少爱的神经,他们的心为别的东西跳动澎湃。她的完美的爱人有着最脆弱和最强悍的心,没有脆弱,情感会粗糙无趣,而没有强悍,脆弱只是惹人厌烦的孩子把戏。

“真渴望被精美地爱。”她发出和顾诚临死前一样的哀求。

“你是一个爱情鉴赏家,不是情种。”莫仁这么说我。

如果情种是生冷不忌的食客,什么都称赞好吃,那么虞子佩的确不是,她无法像徐莫仁那样,对随便一点什么可爱的品质都动心,是出于傲慢吧,她知道傲慢在上帝的戒条里是足以下地狱的罪恶,而没有这一点傲慢自己怎样去对抗这个卑贱乏味的人生?

必须承认,在她试图分辨自己的情感,发现她和莫仁之间惊人的相似之处。不同之处只在于她没有制造幻觉的天赋不能为自己臆造一个爱人,也不能像收集邮票一般收集美感。但她要求的难道不是和他相同的东西吗?不都是一个现实的奇迹的吗?为什么他们彼此之间永不能相容?她想起阿捷赫公主的格言集——“两个‘是’之间的差别也许大于‘是’与‘非’之间的差别。”

2月14日,圣瓦伦丁节。

虞子佩不期待什么情人节,一切世俗的节日都是作为一个情人最难受的日子。她在无数小说中看到过这样的描写,不必多说。那天她一起床就拿了家里所有的钱去“巴黎春天”买衣服,满街卖玫瑰花的孩子和挽着手的情侣看着让人心烦。她在百货大楼里一个店一个店地穿来穿去,细细挑选,不厌其烦地试来试去,不放过任何一件可能适合她的衣服。从下午一直逛到天黑,二层三层已经没什么可看,四层的男装她也转了个遍,只好下到了一层。

一层是化妆品柜台,各种香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让人眩晕,她来回走了两圈没什么可买,便决定作个市场调查,看看每种品牌新春都推出了什么货品。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莫仁,他站在收款台边,正往钱包里塞找回的零钱,胳膊上还挂着一个迪奥蓝金相间的口袋,看起来十分可笑。

“哎,莫仁!”虞子佩看了看他后面和四周,并没有什么漂亮女孩跟着,“你一个人?”

“对呀。”

“在干嘛?”

“嗨,买情人节的礼物呗。”

“这么多?”

“嗨,人多呗。最倒霉的是我得一个一个地给她们送去,她们都揪着我共度良宵,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买了些什么?”

“嗨,香水,护肤品呗。”他每一句话前面都加了一个“嗨”,以表达他的无奈。

“什么样的男人会给女孩买护肤品作礼物?我从未遇到过。”

“嗨,我呀!”

“那你记得住每个女孩都是什么肤质吗?她们是偏油,还是偏干?”

“那我哪记得住?我只能记住哪种更贵,有的女孩讲究,你就给她贵点的东西。”

“那你快买吧,要帮忙嘛?”

“不用。你一个人——在买衣服?”他看看虞子佩满手的购物袋。

他目光如炬地打量虞子佩,一个人的情人节?

“跟你一样,买礼物。”虞子佩说。

“好,那我们各忙各的吧。”

“好。Byebye.”

虞子佩走开了,看看表已经七点了,去地下的快餐店吃个汉堡吧。她一脚已经迈上了电梯,莫仁又赶了过来,把一个花花绿绿的口袋塞在我手里:“这个给你。”

“嗨,真的没必要!留着——”

“以前没钱,没买过什么好东西给你。”他说,嬉皮笑脸十分真挚。

别这样,虞子佩觉得自己现在很脆弱,她受不了,在她发呆的时候,他说了句“情人节快乐”便转身跑了。

那是一瓶CD的“毒药”,因为秦无忌她已经习惯于不用香水,何况这么浓烈的“毒药”?可惜了他的好心。

虞子佩渡过了一个等待的夜晚,独自一人,穿个白色的麻布衬衫,非常正式,是出席晚宴的服装,在夜色里,晚风中,她知道她的脸光洁明亮,准备着微笑,她把晚饭当成一个仪式来吃。

等一个人的感觉是这样的,胃在那儿隐隐地疼,手和脚都麻酥酥的,她强迫自己把东西吃下去,香米饭,南乳藕片,西洋菜煲生鱼,她努力地吃着。九点以前不抱什么希望是容易过的,从九点到十点,她准备把它分成四个阶段,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来等,他说他的饭局有个九十岁的老太太,老太太可坚持不了那么久,应该可以在十点以前结束的。要是他来不了呢?那她该怎么办?应该做出很懂事的样子对他说没关系吗?还是强迫他一定要来,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他以前常常为了看她一眼开车跑很远的路,如果他不来,就是说他不再象以前一样爱她了。

第一个一刻钟过去了,饭馆的电视里是读书节目,虽然声音开得很小,但是有字幕,远远得也能看。虞子佩已经喝掉了大半罐汤,旁边桌那个说没有野心就成不了大事的妇女已经走了,连后来来的老外也已经吃完了。十点钟饭馆会关门,如果他还不来电话,自己该到哪去等?

第二个一刻钟也过去了。“你还爱我吗?”虞子佩想这样问他,她从未这样问过任何人,她总是不肯直接了当,也许是她的问题。九点四十,电话响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模糊而遥远。

“刚刚完,我不过去了。”

“怎么了?”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她没出声,不知该说什么。

“本来就感冒,饭馆的空调又坏了,冷得要命。”

“不舒服就回去吧。”

“太没精神了,我想精神充沛的时候跟你在一起。”

“你在哪?”

“在路上,蓝柳庄附近。”

“噢,那边。”

“行吗?”

“问我?”

“是,问你让不让。”

“我只是想看看你。”

“明天不就看见了。”

“嗯。要是病了就回去吧。”

“你呢?还在吃饭?”

“嗯,在等你啊。”

“这么说?你越学越坏。”

“我说的是实话。”

“嗯,明天好吗?”

“好,回去吧。”

虞子佩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就算她今天的爱情运很好,她穿了她的幸运颜色,她象个迷信的傻瓜一样用各种方法占卜,她按纸牌上说的主动给他打了电话,她强迫自己直接说了想见他,她打扮得无懈可击,至少换了五身衣服,她耐心之极地等了一个晚上。她感觉到自己在伤心,她很怕那种伤心不断地加剧,再加剧,会很疼的,她知道,会哭,会把她打倒。不致于到这个程度吧,你是个铁石心肠的水瓶。虞子佩对自己说。

明天他们还是会见面,在公司开会,虞子佩能看见他,但只是远远的。他们已经变得遥不可及。

电话又响了,她以为是他改变主意,掉头来看自己。

当然不是。

是约写剧本的电话,这个电话救了她,把她的身份还原到了现实,她努力让自己的脑袋运动起来,回答对方提出的种种问题,向对方提出种种问题,电话一打就是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她尽量地说话,非常热情,她感到血在一点点流回心脏,伤心不再加剧了,痛楚带来的颤抖慢慢平息下去,好,就这样,就这样……

虞子佩又坐了一会儿,到服务员开始扫地的时候,结帐走了。她想他们之间的默契也许消失了,或者该说总是能碰到一起的好运气不再有了,这种默契曾使他们相爱,当它离去他们也注定分离。

秦无忌应该是厌烦了,他对爱情这码事简直厌烦了,他觉得自己一辈子在女人中间纠缠,快五十岁还不能脱身,真是堵死了。眼看着一个个可爱的小姑娘最后都拿了一张凄楚的脸对着他,他受够了,他要选择一种最简单最自在的方式把这一切了结。知道他当初为什么不肯和那女孩上床,他知道这个结局,他经历过无数次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安静温顺的小脸,忽然间目光疯狂,几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怨妇,他不愿意看见这个,但每一次他都看见这个,他真的厌烦了。他也不是没想过是自己的问题,他也作了努力,但依然如此。他知道自己的宿命,最终他会离开她们每一个人,但他会记得她们,每个人都是他相册的一张照片,供寂寞的夜晚拿出来翻看的,当然有的照片看得多,有的照片看得少,但这只有他知道,或者时间久了,他也记不清他更喜欢哪一个了。这一次的这个女孩子,他记住她只是因为她的任性,从来没有人反抗过他,只有她一直不肯对他认输,她爱他的,他知道,但她还试图保持尊严。她不懂,爱是容不下尊严的。所以,他不要爱情了,他老了,他只想保持尊严。

他要不是太爱自己,他的爱情几乎是完美的。但是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使爱情不可能完美。虞子佩觉得自己也不具有这样的素质,所以她不责怪他。这两个理智,具有常识的人,这两个世故的人,也许注定彼此失去。

真渴望被精美地爱,精美不是全心全意就能有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间微妙的动人之处是天赋,秦无忌有这种天赋,但如果他要浪费自己的天赋,只能让他浪费,毕竟那是他自己的东西。或者,他早就对这个天赋感到厌烦了。<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