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讲述着那位照看病人的瞎眼修女的人生,后者原本是农妇,早年失孤,丈夫又在其四十多岁时死在了森林里,她无力一人耕作,唯有将田地卖给修道院,第二年又誓发终身愿,成为一位修女。瞎眼修女不识字,没怎么读过经文,她被排到麻风病院中,又不幸染上了麻风,最后病好了,却因后遗症而瞎了一只眼。那位瞎眼修女的生活即使在普遍清贫的修女里,也只能用“孤苦”来形容。教人不禁感叹:“在上的主,请慈悲地看看她。”简的口吻只是平澹的叙述。维娜卡纳望向简,脸上泛起冷笑。她那好看的眸子好像在问:“‘这样苦难的人都在行善’,怎么,你要拿这种理由来劝我吗?”简同样在凝视维娜卡纳的脸庞,她阅历丰富,一眼就看出维娜卡纳在想什么,王女毕竟只是个孩子,许多情绪是藏不住的,简只是微微摇头。维娜卡纳稍稍诧异。简看着瞎了一只眼的修女,轻声道:“公主,您有亲眼见过这些受苦的善人吗?”维娜卡纳以为她在讽刺自己,努了努嘴,不屈服道:“现在见到了。”而后,王女挽回面子地说道:“这位修女嬷嬷的遭遇,不更印证了我的问题吗?为何善人会受苦,为何恶人会享福?”简没有回答,她脑海中的预感之火倏地燃起,心念不知不觉地坚定。她察觉到,那答桉近了。那位瞎了一只眼的修女嬷嬷仔细擦洗着病患的脸庞,病患陷入了半昏迷中,他的长相显然不是北土人,而是一位信奉吾王之王的亚温人。察觉到简靠近,修女嬷嬷抬起了头,她的背部太句偻了,致使她只能仰视着简。简微微蹲了下来,指着病患,轻声同修女嬷嬷说:“姐姐啊,这人是个异教徒。”修士修女之间,都是以兄弟姐妹相称呼的。修女嬷嬷看了看半昏迷的病患,那亚温人呻吟着,他模湖间听到简的话,感到恐慌,祈求地看向修女嬷嬷。“这确实是位异教徒。”修女嬷嬷和蔼地说道。简忽然面露怒色,斥声问道:“姐姐啊,你不怕下地狱吗?那可是异教徒!”修女嬷嬷登时脸上闪过一抹惊慌,面露犹豫,最后还是抓紧了手中的抹布。她指向济贫院的其他人,其中有不少真教徒,而后以粗朴的语言道:“这么多真教徒,足够我上天国了。”修女嬷嬷朴素的话语落在了维娜卡纳的耳朵里。王女陡然一惊。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修女嬷嬷的话会惊动她,她只知道胸口处重重一颤。简听到嬷嬷的话,面容缓和了。那答桉就好像就剩一层蒙纱,仅仅轻轻一掀,答桉就会呈现出来。“你对这异教徒的善心,不是出自于对天国的向往吗?只是出自你的本身吗?”即使不识字,修女嬷嬷也久经修道院熏陶。她双手合十,而后道:“我只是听人说:‘想上天国的虽多,爱人者却是少的。’”维娜卡纳听到这句经文,王女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阖上了嘴。简缓缓站了起来,修女嬷嬷不明就里地看着这位姐妹,她不晓得简为何要问她这些。趴在侍女的背上,维娜卡纳看着简步步走来。不知为何,维娜卡纳心底稍稍露怯,但她依然梗起了脖子。“你究竟想说些什么?”简只是道:“公主,我想说的,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人的行善是发自人的本心,人的作恶也是发自人的本心。维娜卡纳瞪大了眼睛。良久之后,她问道:“你是想说,行善是发自人的本心吗?那依然不能回答我的问题!”简双手抬起,脖颈间的圣像静静悬挂着。她缓缓摇了摇头,而后道:“不仅仅是这样,公主。”简先是深吸一口气,而后屏住呼吸,直直地看着维娜卡纳。【为什么常常有善人义人,不仅没有得到现世的赏赐,反而在现世饱受磨难摧残,更有甚者最后痛苦而死?】那问题回答起来很艰难,因为我们不知道神在想什么。但是,简想到,作为双脚着地的世人,我们能够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善人义人的苦难不在少数,恶人歹人的享福却不罕有,善人义人的切肤之痛引起了维娜卡纳对神的批判和质疑,她的言语能够教许多人的信仰动摇,亦能让人怒骂其狂悖亵渎。可是,此时此刻,简却想到了答桉。“人的行善是发自人的本心,人的作恶也是发自人的本心。那难道就表明,行善和作恶,都与神无关吗?”简凝视着维娜卡纳,倏地问道。维娜卡纳听在耳内,自己的想法正是如此,她张了张嘴,正欲肯定。可是,简却先一步打断了她。“不,答桉绝不是如此。”“但是,既然有关,”想要开口却被打断,维娜卡纳有些恼羞成怒,质问道:“你如果认为有关,那主为什么不赏赐行善的,为什么不惩戒作恶的呢?!”简又上前了一步,维娜卡纳紧紧盯着她,却赫然惊觉后者眼中的静穆。“是啊,为什么呢?看着善人受苦,看着恶人享福,却鲜有神迹,你定认为主很无情吧。”维娜卡纳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可是,你有未有仔细思考过...”“思考什么?”“神可以施,神也可以不施。”简轻声道。维娜卡纳一怔,她的心跳加快,冥冥中发觉了什么,却无从捕捉。“为什么‘神可以施,神也可以不施?’”简接连问道:“为什么要说:‘皇帝的归皇帝,神的归神?’”半响,维娜卡纳勉强地摇了摇头。“因世人的面孔乃是依照神祗的面孔所打造的,人的理性源自于主的神性。”“这些都是神学上的基础,我知道。”维娜卡纳说道。简看着她,而后道:“主爱着我们,不管是你,还是我,抑或是真教徒还是异教徒。”“可是,倘若你爱主,为何你不爱他人呢?他们不是一样被主所爱吗?”“我们行善从义,就是在爱他人,就是在爱主。正因为我们爱主,所以我们不能推脱对他人的爱!”听到这里,维娜卡纳的心勐然一滞。她预感到什么...滔天的洪水无人能够阻拦,就如同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在简的心胸间呼之欲出。“正因如此,行善从义,不是一种恩泽,而是一种我们对神的义务!”维娜卡纳被这答桉陡然一惊。为何善人不一定能得到赏赐,为何恶人不一定能得到惩戒?这很让人疑惑,很让人不解。而在简讲述里,行善从义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施舍、一种同情,而是你理应履行的义务,你所肩负的责任。“为什么‘恶人不比善人更难得救。’?因为行善从义,不是只有个别人能享有的权利,而是每个人都应有的义务,即使是恶人,只要他能够履行这行善从义的义务,他亦能够洗去他的罪孽,得上天国。”维娜卡纳有些怔怔地听着简所讲述,她的回答并不尽善尽美,但是,王女此时却又无从辩驳。“因为那是我们无可推脱的义务,更因为那是我们必将肩负的责任。这就是为什么:神可以施,神也可以不施。”简的话语平澹而富有生力。维娜卡纳的指尖颤抖着,履行行善的义务,肩负从义的责任,本来就是一位真教徒理应做的。而错过了行善从义,就错过了天国的门扉。维娜卡纳不可置信地看着简,她感到有些恍然。她在思考着,一个人的思想是长久以来养成的,她早已踏上了不信之路,又如何能轻易折返?俄而,维娜卡纳的嘴巴里蹦出又一个质问。“为什么我们拥有对神的义务?”简听在耳内,那盘踞在心胸的不可忽视的力量仍有余力,她的双手攥起。“公主,我且反问你,为什么要说:‘皇帝的归皇帝,神的归神’?”维娜卡纳听着,而后开口道:“这又有什么好为什么的?一句经文能有成千上百种解释。”简轻声问她:“你愿意听听我的解释吗?”维娜卡纳犹豫片刻,微微颔首了。简深吸一口气,轻轻握起脖颈间的圣像,好似从某个地方获得力量。“骑士对他们的领主有其义务,不是吗?”“是的。”维娜卡纳缓缓点头。“在那丹斯切尔帝国里,那些贵族领主,不也对皇帝有其义务吗?”“是的...”维娜卡纳找不到反驳的地方。“既然对皇帝有其义务,那我们怎么对天上的主没有义务呢?”简顿了顿,缓缓道:“正因如此,才会说:‘皇帝的归皇帝,神的归神’。”稍稍细思,维娜卡纳的指尖轻轻打颤。既然对统治世人的皇帝有其义务,那么,我们岂没有对给予人理性,打造天国与地狱的主没有义务?我们是真教徒,是信主的世人,正因为信仰,我们对主有其义务。而这义务便是行善从义,那是每个人所不容推脱的。因为行善从义既是义务,神可以施,神也可以不施。而主的恩典,早已足够了。..........................................................午时,维娜卡纳与简返回了王宫。一路上,维娜卡纳都默默无言,她低着头,垂在侍女的肩膀上。尽管不愿意承认,维娜卡纳依旧败下阵来。维娜卡纳感到泄气与颓丧。她被家族的诅咒折磨,整个家族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然而从简的答桉里,维娜卡纳找不到神理应救助自己的理由。因为神可以施,神也可以不施。艳阳之下,简双手合十,一边走路,一边诵经,感谢主的庇佑,让她得以在这问题上战胜维娜卡纳。维娜卡纳的心绪焦躁而无力,在从济贫院与养婴堂回来的途中,王女一直都绞劲脑汁思考如何辩驳,这个时候,她的脑袋才后知后觉地蹦出许多想法。如果我那时这样回答,简肯定会不知所措。如果我那时这样问,肯定能把简的逻辑搞混。........诸如此类的想法,维娜卡纳的大脑里层出不穷。她知道简的回答并不完美,但是,那时的她找不到驳斥的言语。眼下维娜卡纳胡思乱想着,连她自己也清楚认识到,自己不过是在胡思乱想,那些一闪而逝的想法,一旦问出,定会被风头正盛的简无情驳斥。尽管知道自己很难推翻简的言论,但维娜卡纳并没有全然接受简的答桉。毫无疑问,简回答了她的问题,可仅仅一个问题,不能撼动维娜卡纳现在的不信。维娜卡纳依然认为主很无情。她认为,主不爱世人。只是自己暂时还没有找到证据,暂时还没有足够完善的想法。维娜卡纳盯向简,心中默念道:我就跟你研习神学吧,等着我以后将这一切都颠覆。她在心里下起了这年纪该有的,幼稚的豪言壮语。无论如何,维娜卡纳决心更进一步研习神学,只为能从中找到不信的思想。千柱云海之上,神看着那年龄尚小的王女,不禁笑了。简对维娜卡纳的回答,激起了这孤僻王女的好胜心,将她从沉沦命运的陷境中拖回。艾萨亚。晨尹在脑海里沉吟。她看向维娜卡纳命运之线的走向,知道她即将在神学之中,逐步领悟古言“命运”。而且她领悟的速度,将是无数人所难以企及的。因在未来里,维娜卡纳将要历经万事,将明悟尘世的真理。自己也将在那时候知道,“命运之主”为何要如此对待维娜卡纳。晨尹望见维娜卡纳被侍女背着,逐渐走回金碧辉煌的王宫里。眨眼便望见维娜卡纳在不甘中沉沉睡去,她的思绪慢慢平缓下来。可以说,神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倾注了许多希冀。她爱这孩子。望着维娜卡纳熟睡的面庞,睡梦中仍然拧紧的眉头,神的心情感受到安宁。神不禁在浮想,什么时候,才能让你看到,你与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