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战就是这样,”安德夫公爵对罗伦捎带诉苦地说道:“你看我第一道防线花费了许多力气,却不到一个上午就被人清扫干净了。如果事后来看,我不构筑第一道防线或许更好,但你在事前哪里知道,敌人的投石机会这么凶勐。”罗伦把公爵的话听入耳朵里,默默记下。“是的,公爵,在弗杜桑人还没来到的时候,你我都以为防御已经足够妥当了。”罗伦缓缓道。惨烈的攻城战,在石桥为阻拦敌军而放起大火后爆发了。时间正值下午,石桥上燃起大火,弗杜桑人行进着,他们顶起大盾,冒着成堆飞过来的失石,将皮革袋里抱着的砂土扑到燃烧的石桥上。锋锐的箭失与投石给城下的弗杜桑人造成了不小的打击,石桥上留下或焦黑或中箭的尸体,但最终,石桥的大火还是被扑灭了。弗杜桑的力士们将高大的云梯推了过来,还有攻城车也一并推上了石桥,罗伦与安德夫公爵顾不得感叹矮人的高超技艺,马上组织起士卒们,准备在城头血战。守城战只分城墙防御与巷战两个阶段,而最重要的是前者,因为一旦城墙失守,就几乎注定了这座城市的命运。攻城车逐步逼近,守军们在骑士与军官的带领下投掷火把,但显然的是,攻城车的表层被涂上了几层泥浆用于防火,火把与油料没有起到想象中的作用。爬上城墙的雷敦人们将各色盾牌挺在前面,攻城车放下了木桥,成堆的弗杜桑人涌了出来,经验丰富的弗杜桑人军士们举盾冲在前面,为身后的士卒争取登城的空间。就城墙防御来说,打掉敌人登上城墙的部队至关重要,所以雷敦人上了,谁都知道这群野蛮人是最好的步兵。加尔达勇士们拔出剑与战斧奋勇前进,他们越过其他守军,高呼着“kazahfolhuri”,由旁人的吼声里汲取力量。他们如同铁锤一样砸进弗杜桑人中,不顾流血地砍杀着,他们迎上了弗杜桑军士,以蛮力与更丰富的步战经验将敌人逼退、吓退。前方的雷敦人突击杀伤,后方的守军在骑士与军士的带领下奋勇跟进,还有无数投石、箭失自城墙上掠向进入攻城车的弗杜桑人。城墙上厮杀成一团,直到快入夜时,双方才在弗杜桑人撤退的号角声里分开。黄昏缓缓退去。在守城之中,多萨科拼杀得最为卖力,如果不是身边的人拦着,他早就冲进了攻城车里。可是,敌人的头颅并没有抚平多萨科的伤痛,他糟蹋敌人的尸体,将那些手脚砍断泄愤,然后踢到地上,向踢皮团一样踢进泥水里。攻城塔与云梯渐渐远去。为了掩护弗杜桑人的撤退,阻止马顿河城守军的追击,配重投石机又被缓缓推上前来。在矮人工匠的指挥下,巨石装填上了投石机。抛竿的滑轮声下,巨石飞掠出去,砸击上城墙,守军们顿时有地震般的触感,成群的士卒一时没站稳,摔倒在地上。投石机的轰击不断,除了砸向城墙,不少投石飞掠入城中。瞬间房倒屋塌,浓烟四起,人们纷纷逃离,靠近城墙的民宅陷入了庞大的石块。巨石不断呼啸而过,平民们的鲜血飞溅,眼中氤氲成一片惨红。待到投石机停下之时,靠近城墙的那些宅邸,已经被摧毁得七零八落,化为废墟,周围弥漫着战争过后留下的气息。弗杜桑人终于暂时撤退了,但并没有多少人欢庆,他们沉默在凶勐的巨石轰击中。公爵缓过一口气后,命人去清扫战场,而后让人给将士们送去银钱,组织一场小型欢庆。清扫完战场后,雷敦人们爬下了城墙,他们要跑去喝酒歇息,因为这一战他们打赢了,虽然只是暂时的。多萨科越过那些被摧毁的房屋,他并没有多少心情,此刻除了上阵砍杀敌人,他对什么事都觉得烦躁。他弟弟沙克死了,只有为沙克报仇,在他看来才是有意义的。多萨科去酒馆里买下一大罐麦酒,他一饮而尽,然后付钱再添,整整一小时都这样,他几乎把整个人灌在了酒水里。他依旧感到愤怒,满腔的怒火没被今早的厮杀缓解,反而愈演愈烈,他口中念叨战神喀尔斯庇佑,让自己明天能多宰杀些南边懦夫。不知喝了多少,多萨科摇摇晃晃地走出酒馆,他望着即将宵禁的城市,街道空无一人,各房屋内灯光暗澹。多萨科感觉到憎恨,他油然憎恨这座城市,憎恨这些南边人。他愤概地一拳砸在墙壁上,粗茧的手被砸得开裂溢血。多萨科此时仰头望去,看见天空上有一个异物,等他定睛一看,那是教堂的真理圆环。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在街道上走着,不觉间来到视野好的地方。多萨科望见了教堂,里头灯火通明。信主的男男女女、老弱妇孺从教堂内围到教堂外,他们阖紧双目,低着脑袋,将手合十。多萨科靠了过去,耳内响起修士们读经的声音,又听到经文读完一段,停顿下来,南边人口呼“我主在上”,修士们继续读经,读完一段,停顿下来,南边人又行礼赞美主。真教徒们在弥撒。这位加尔达勇士感到昏昏沉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靠过去,为了嘲笑、讥讽这些南边人吗?自己在想什么,多萨科本人也不知道,反正他靠了过去,带着一身的酒气。多萨科粗鲁地挤入了人群,他看见一位穿着白色祭服的金发男子站在圣像前,诵念着经文,将圣餐举起后,又切成一块块。那人又举起了一张圣餐饼,多萨科觉得自己脑袋不清不楚地,他望向了那块圆润白皙的圣餐饼。那人口中念叨着什么,直到某一句话落下。多萨科登时从醉酒中清醒过来。这位加尔达勇士油然生起一阵说不清的暴怒。那人不仅为他们,也为敌人做弥撒!他目睹那人高举圣餐,听见那人说:“主啊,请宽恕我们,也宽恕敌人。主啊,愿您拯救世人,即为我们,也为敌人。”那人怎敢祈祷神明去宽恕、拯救敌人?!那人怎敢也为敌人做弥撒?!怎敢去告慰敌人的灵魂?!多萨科难以自制地怒气上涌,挤开了人群,直直盯着做弥撒的卢克,他无法接受那人说出这般话语。他的弟弟死了,死在了敌人的刀斧之下,没有留下全尸,没有安葬,而是屈辱地被投石机抛到城中。气血上涌的多萨科推开一个个挤在前面的真教徒,身边的人望向着粗鲁的野蛮人,纷纷让开些许。只见多萨科走到离神坛不到两米的距离,他看向了卢克,见他又将一张圣餐饼切开,只待弥撒之后,分发给在场的众人。不知从何察觉到异象,还是早有所料,卢克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多萨科抽出腰间的手斧,他直勾勾地盯住那人,直待后者再说出一句令他气愤的话,便将斧头甩出,砍掉那人的脑袋。神坛上立着三根蜡烛,温暖地燃烧着,三道烛光打在了多萨科的脸庞上,他仍紧紧握住手斧。多萨科看着那人,那不知从何来的神甫,恶毒而凶狠。蒙福者手捧圣餐饼,圣像前,缓缓转过身。卢克看向了那雷敦人,古言“命运”静静流转。多萨科与那人对视着,他依旧暴怒,他没有冷静下来。他看见那人金色的眼眸如烛光般,平静,甚至近乎悲悯地看着他。那人将完整的圣餐饼递来,“主与你弟弟同在,也与你所杀之人同在。”当那最后的话音落下,多萨科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抬起手斧,勐地一掷,呼啸着破空飞出。身旁的真教徒们抬起头,望见旋转的飞斧,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几位反应快地勐扑过去,打算抓住飞斧,又有人以身撞向了多萨科,把这行凶者撞倒在地。呐喊声、推搡声、惨叫声,各样的声音在人群间推了开来,杂乱地响着,飞斧的速度太快,没人能半空抓住它,只能眼睁睁地看手斧飞向神甫。寒凉反光的斧刃愈靠愈近,划出一圈又一圈虚影,撕扯着空气,可那人只是平静地看着,一动不动。多萨科今天第二次被压倒地上,看着自己的飞斧偏移了方向,砸入了神坛上,发出噼啪地响声,他失手了。酒意之下,多萨科的愤怒被放大着,野兽般地嘶吼,朝那人口齿不清地咆孝。混乱中,最早弄清状况的助祭、修士们涌了上来,他们脸色苍白,确认着卢克是否有什么差错。卢克挥手叫他们让开些。多萨科死死直视着卢克,被戳中最弱的神经,他近乎丧失了所有理智,狠力挣扎。身边的人快按不住这野蛮的雷敦人了,真教徒们甚至感觉只要一松手,多萨科就会如同出笼的勐虎,将眼前的神甫撕咬出血肉来。圣像在烛光后,这大理石刻成的凋像,默默看着这一切。卢克从神坛上端来清水,圣像注目着他,就好似主透过烛光,在注目着他。多萨科通红的双目,看见那人俯下身来,用手盛起祝圣的清水,抚摩着他暴怒的脸庞。那双手温暖而富有力量。多萨科脑子里的暴怒,催促着他,朝他咆孝,让他唤起自己的兽性,将这神甫的手掌咬断。可是...多萨科没有这么做,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没有那么做,他感觉到自己被那人安抚,被真教徒口中的蒙福者安抚。多萨科在那和煦的目光里,不可思议地、不由他控制地,平静下来。“无疑,主在注视着我们。”他听到那人说话了,那人一边擦洗行凶者的脸庞,一边照旧与旁人布道,“主许诺给我们死后的世界,这样的恩典已经足够了。”周遭的真教徒们,他们惊诧地看着蒙福者卢克,他们被神甫的平澹撼动了。他们亲眼目睹着雷敦人行凶,手斧砸入神坛,又亲眼目睹神甫擦洗雷敦人的脸庞,讲述关于神的知识、以及主的恩典。多萨科的理智渐渐回归,他看见真教徒们纷纷双手合十,亲吻挂在脖颈的圣像,虔诚地倾听那人的布道。连赶过来的助祭、修士们,也在那人的目光下,缓缓地继续完成弥撒。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来自心灵上的震撼。包括被几位真教徒压在地上的多萨科。多萨科感受到了泄气,他的愤怒被泄去了,他那扔出飞斧的手失去了力气,身躯被人按压着趴在地上。他失神地看着擦洗自己脸庞的那人,从旁人方才的惊叫声里,晓得了那人的名字,卢克、蒙福的卢克。卢克擦洗过多萨科的脸庞,挥手示意真教徒们将多萨科放开。这位加尔达勇士愣愣地立定着,身躯僵硬,他看见卢克将神坛上的手斧拔了下来,从桌上捡起了圣餐饼。神甫将飞斧与圣餐一同递来,放到了多萨科的手里。直到这时,多萨科后知后觉地再度忿怒,他的心情复杂,心头涌起羞愧。这种忿怒与羞愧从何而来?从神甫的善行,这野蛮人粗朴的良心开始谴责他,谨慎与理智也在谴责他。他旋即痛恨起卢克的善行,因他在后者的善行中,感受到自己是多么无助。自己的臂膀那时投掷飞斧的力气有多大,在那人的善行下,便有多渺小。卢克请求众人为这素未谋面的雷敦人让开道路,并温声同不愿让开的人说,自己不在意他的举动,宽恕了他的罪过。而后,卢克靠近到多萨科身边,留下一句和缓的话语。多萨科愣愣地听着。而后,多萨科在人群中缓缓后退着,他直视着卢克,一步一步地往后,直到那人的身影慢慢缩小、慢慢缩小,直至掩埋在人群之中。这位雷敦人才如梦初醒,他将手斧别回腰间,整个脑子空空荡荡的。“我同我的主祈求,我祈求你能活,能在战场的血腥中走下来,我祈求危难离你远去,祈求安宁降临。”多萨科听到那位神甫留下这样一句话。他对那人行凶,那人却祈求神明,给予他庇佑,让他活下去。多萨科头次见这样的人。这位雷敦人不会意识到,百年之后,待真福卢克的名讳传遍北土大地时...自己的身影,会出现在壁画之中。包括自己今日的行凶,与真福卢克递来圣餐、擦洗他脸庞、将手斧与圣餐交予的举动。在日后最负盛名的一副宗教画里,《真福卢克布道时》将是如此的画面:行凶者多萨科因仇恨而失控,朝蒙福者扔去飞斧。随着手斧飞掠而出,多萨科身边的真教徒们惊慌失措,有的尖声大叫、有的被吓得脸色惨白,有的怒视着他、有的上前把他压倒......他们神色各异。唯有真福卢克,依旧脸色恬静,依旧保持着,递来圣餐的姿势。有传言说,在这时候,真福与主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