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实则才八点不到，秋阳还挂在东边，郑海珠在顺光中极目远望，只见宫阁重重，绵延起伏。</p>
但在西北方向的视野中，远远宫墙上露出的大殿屋顶，似有残缺之象。</p>
郑海珠明白，那里应该就是被火烧了的三大殿建筑群。</p>
万历帝因为不上朝，皇极殿等三大殿被火烧后，他初时懒得修缮，后来被群臣上奏得烦了，就命太监管此事，太监们敷衍塞责加上中饱私囊，工程无限停滞，直到万历驾崩了，三大殿还是这副鬼样子。</p>
几人过了河上小桥，眼看着前头是一片成荫的绿树，有金色的琉璃瓦从树冠后冒出来，大约便是文华殿了。</p>
薛太监对卢象升道：“公子留步此处，等咱家带郑师傅去更衣。”</p>
卢象升晓得自己只是作为郑海珠的助手，没有红袍子穿，便冲薛太监点点头，背袖立于桥头醒目处。</p>
郑海珠踏着细碎的光影，跟着薛太监一路走，沿途遇到洒扫的小伙者，见他们都立刻毕恭毕敬地向薛太监行礼，想来此人在司礼监虽不至算大珰，在宫中却地位不低了。</p>
郑海珠正琢磨着与他攀谈几句，却蓦地发现不对。</p>
穿出去的走廊尽头，那排房子，已不像文华殿的建筑，矮了不少，还有袅袅烟气升起来。</p>
“薛公公，此处是……？”郑海珠立刻开口问道。</p>
“哦，御药房。”薛太监转头指了指，和气地答疑。</p>
不对！</p>
郑海珠心中疑云腾起。</p>
她作为后世来人，对游览过的故宫，是有大致概念的。</p>
虽然那已是清朝版本的紫禁城，但文华殿的位置没有变过，三大殿就算被满人改了名字，位置也没变，此刻薛太监带自己走的方向，分明是往西北去，是远离文华殿、靠近三大殿了。</p>
薛太监眼角余光瞥到郑海珠转着脑袋张望，微微放慢脚步，轻咳一声，肃然道：“郑师傅虽是初次入宫，也不可失仪。”</p>
郑海珠忙作了虔敬之色：“多谢公公提醒。唔，请问公公，这文华殿的更衣之处，怎地还要经过御药房？”</p>
薛太监略凑近些，压着声儿道：“郑师傅方才的见面礼那般客气，咱家便想着，左右时辰还早，就特意带你从北边绕一圈，若从南边走，这会儿呀，正好遇着对面内阁和制、诰二房的官人老爷们。”</p>
薛太监说完，又提步朝前走。</p>
郑海珠疑云更炽，撵上去问道：“公公，我们进讲官，还有回避内阁的规矩？”</p>
薛太监一脸“你怎么这样不懂事”的表情：“郑师傅，这话儿要说透，就滋味不好了不是？咱大明历朝历代，文华殿的女师傅，尊驾是头一位，咱家虽也是司礼监的末流当差，可也听着风声，南边那头的大官人们，对此颇有微辞。尊驾头一日进文华殿，莫要招摇。”</p>
郑海珠闻言，疑云中立时掺入了愠意。</p>
什么叫“莫要招摇”？</p>
礼部定的名单，不但是内阁和你们司礼监合议通过的，更是那新皇帝朱常洛点头了的，紫禁城内外的文官们，有什么资格非议？</p>
再说了，就算他们嘴碎，你薛太监替我做什么主？</p>
郑海珠双眉紧锁，又细忖，总觉得这个姓薛的话里有漏洞。</p>
正想着要寻个由头止步，左手边却蓦地敞亮起来。</p>
原来竟是宫墙尽处了，虽被火烧毁大半，但仍具巍峨气派的皇极殿，赫然眼前。</p>
郑海珠内心，不详之感越发鲜明，半步也不肯再往前，不客气地对薛太监道：“公公，你带错路了！”</p>
她言罢，转头就往通向御药房的长廊退走。</p>
薛太监目光里凶戾之意闪现，上来一把捏住郑海珠的手臂，忽地亮出大嗓门：“郑师傅不可有非分之想！”</p>
什么非分之想？</p>
你这阉货唱什么戏、念什么台词？</p>
郑海珠愈发惊心，猛地甩脱薛太监，发足疾奔。</p>
只听身后，随着薛太监几声“不可有非分之想”，又传来另一个粗厚得多的男声呵斥：“站住！”</p>
郑海珠以为是宫中禁卫，回身瞧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个绿袍子的文官，从不太远的地方赶过来。</p>
她这般扭头回望，步子未收，一头撞在迎面一人身上。</p>
“师傅当心！”</p>
那人一面叫着，一面将郑海珠扶稳。</p>
手劲颇大，声音却柔婉悦耳。</p>
竟是个女子。</p>
郑海珠看清对方是道姑打扮，怔忡之际，身后的薛太监和那绿袍子文官，已到得二人面前。</p>
薛太监见到这年轻道姑，显是一愣，旋即，面上露出几分恭敬：“静照道长。”</p>
他身边的绿袍文官却冷冷地盯着道姑。</p>
薛太监脸色变得微妙起来，忙介绍道：“这是户科的丁给谏，丁老爷，这位静照道长，乃翊坤宫的贵客。”</p>
郑海珠于定神间，迅速地汲取薛太监这话里的信息量。</p>
这绿袍子文官，应是户科的给事中，和兵科给事中杨涟一样，属于言官体系。</p>
是了，六科廊，不就在附近的皇极门外？</p>
至于“翊坤宫”，则是郑贵妃的寝宫，如此说来，眼前的女道长，是郑贵妃的座上宾？</p>
却见那姓丁的言官，听到“翊坤宫”三个字，面上的倨傲之色似退了几分，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冰块脸，淡淡地冲女道长点个头，说了句“本官丁允”，便盯回郑海珠。</p>
“师傅？你就是那位要给皇长子进讲的郑氏？来皇极殿附近作甚？”</p>
郑海珠报以毫不躲闪的直视：“我本来此时应已在文华殿，是这位公公诓我过来的，不知有何图谋？”</p>
薛太监将两眼一瞪：“我图谋？郑师傅，分明是你有不堪的心思。哎，万岁爷来了，万岁爷来了。”</p>
这阉货说最后一句时，目光已向北边投去。</p>
正是朱常洛的肩舆，在皇极殿前停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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