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珪璋将他扶了起来,微笑说道:“得徒如你,尚有何憾,只可惜我不能把全身本领,一古脑儿都传给你。你将来的成就,必然远胜于我,这师徒的名分,还是不要定实的好。”意思即是要铁摩勒将来另投明师,更求深造。
铁摩勒道:“师父,你不答应,我就跟定了你,缠到你答应为止。”段珪璋笑道:“真拿你这孩子没法,好吧,咱们就暂结师徒之缘,待到缘分尽了,你就应当另求明师,你若果不答应,我就不认你做徒弟。”
听了这话,铁摩勒更是伤心,泪下如雨,段珪璋将他拉到跟前,替他抹干了眼泪,笑道:“傻孩子,哭什么?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不明白的地方,赶快问吧!”
段珪璋所传授的剑诀甚为深奥,铁摩勒确是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但此时此地,他哪还有心思思索,问得出来?
段珪璋道:“好,我这个做师父的要考一考你,你背一遍给我听!”铁摩勒忍住了眼泪,将段珪璋所传的剑诀,从头到尾地背出来,这剑诀本来是他早已念熟了的,但这时他心情紊乱,竟然背错了好几句,段珪璋给他一一校正,又讲解了一遍,说道:“你能记住便好,将来遇到明师,可以向他请教。”
这时已是二更时分,段珪璋换上了夜行衣,说道:“明天天亮的时候,我若然还不回来,你就要立刻离开这儿,到南大侠那里去。你们先到睢阳,待见过了磨镜老人之后,你代我请求磨镜老人助你义父一臂之力,这是我答应了你的三叔的,我自己恐怕不能再助他了。磨镜老人和你的义父交情不错,想来他会答应。”
铁摩勒本来极想跟段珪璋同去,但他知道段珪璋定然不允,说也无用,只好连声应诺,依从他的吩咐,但心中却早已另有主意。
段珪璋换上了夜行衣,来到骊山脚下,已是将近三更时分。这晚没有月亮,在黯淡的星光之下,段珪璋观察形势,只见两旁乃是峭壁巉岩,只有一道斜坡,辟成小径,可以通向安禄山的府邸,有两个卫士把守隘口,府邸的后面,便是皇帝离宫的禁区,守卫森严,那更是不消说了。
段珪璋心里想道:“我若是硬闯过去,纵使能杀了这两个鹰爪孙,也势必要惊动山上的护卫,这却如何是好?”
忽听得呼呼风响,原来有一头大鸟,从树林中飞起,段珪璋心生一计,拾起一颗石子,双指一弹,落在那两个卫士的背后,那两个卫士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察看,段珪璋趁此时机,倏的便从他们旁边掠过,他轻功卓绝,施展的是“登萍渡水”的功夫,无声无息,待到那两个卫士发觉背后无人,再回过头时,他已离开他们七八丈远,躲进了乱草丛中了。只听得那卫士和他的同伴商议道:“这声音有点跷蹊,似乎是夜行人的投石问路,我守着前面,你再到后面搜查一下,莫要给人混上山来。”这两个卫士武功平平,但却是江湖上的行家,段珪璋心里叫声:“苦也!”伏在草堆里不敢露出身形。
幸在那个负责搜查的卫士并非向着他所藏匿的方向,段珪璋趁他背向自己的时候,正想飞身掠出,忽听得“啪”的一声,一颗石子落在他的身边,陡然间只见一条黑影,疾如飞矢,已到了他的身前。段珪璋猛地窜起,一掌拍出,那人一闪闪开,低声说道:“是段大侠么?赶快回去,否则性命难逃!”段珪璋哪里肯听,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他已窜到了一棵大树后面。
那卫士喝道:“是谁?啊,原来是聂将军,我还当是有夜行人在投石问路呢!”那“聂将军”笑道:“今晚有钦使到来,我特地来巡查一下。试一试你们是否小心。你瞧,那就是你们所怀疑的夜行人了!”把手一抬,一枝甩手箭飞了出去,一只刚飞出林子的大鸟哀鸣一声,跌在地上。那“聂将军”笑道:“这是一只晚间出来觅食的猫头鹰,大约是它抓裂了树上的鸟巢,碎泥落下,给你们当作是投石问路了。不过,后来那一声,却的确是我发的石子,试试你们的。你们很够机伶,忠于职守,不错,不错!”
那两个卫士眉开眼笑,齐声说道:“还望聂将军在薛指挥使面前美言两句。”
听他们的话语,这两个卫上乃是归薛嵩管辖,而这个“聂将军”的职位则似乎是在薛嵩之下而在他们之上,而且必定是薛嵩的亲信。段珪璋疑心大起,看来这个“聂将军”竟是有意为他遮掩,刚才劝他快快逃走的那几句话也似乎是出于善意。安禄山麾下的将军,薛嵩的亲信,既然明知他是主帅的仇人段珪璋,却反而暗中保护了他,这当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这时,那两个卫士和“聂将军”已到了前面隘口巡视,段珪璋心道:“即算是阎王殿上,我段珪璋今晚也要闯他一闯。”不顾那个“聂将军”的劝告,立即离开险地,直奔安禄山的府邸。
府邸前面,当然也有守卫,段珪璋施展绝顶轻功,蛇行兔伏,借物障形,绕到后门,后门的卫士只有两名,大约因为后门对过便是迎銮坡,山坡上五步一守卫,十步一“卡子”(瞭望哨),不怕有敌人从山上下来,所以后门的守卫便远不及前门的防范森严。
段珪璋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只听得那两个卫士正在谈论安禄山今日入宫会见杨贵妃的妙事,瘦的那个笑道:“我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吗?听你那么说,皇帝老儿岂非成了睁眼的乌龟了?”胖的那个道:“你不相信?你可知道钦使还在里面坐着呢!他就是替皇帝和贵妃娘娘送‘洗儿钱’来的,咱们的节度使大人今天不但大饱眼福,还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呢!”
他的同伴听得津津有味,笑道:“老魏,贵妃娘娘当真是亲手给咱们的大帅洗身么?这事情的经过如何?你原原本本地讲一遍好不好?”
胖的那个道:“咱们的节度使大人入宫的时候,贵妃娘娘方在后宫坐兰汤洗浴,听说是他来了,披了一袭轻罗,未曾梳妆便出来了……”瘦的那个插口道:“那不冷坏了她吗?”胖的那个笑道:“你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后宫的四面夹壁内燃炭火,殿内四角的兽鼎烧着龙涎香,外边尽管大雪纷飞,宫中仍是温暖如春的。”那瘦的啧啧赞叹道:“不知几时才轮到我跟随大帅入宫,若有机会能够开开眼界,这一生也不算白过了。老魏,贵妃娘娘只披一袭轻罗出来,皇上不会怪责她失体吗?”
那姓魏的卫士哈哈笑道:“皇上对贵妃娘娘宠爱之极,哪会怪责她?何况在满朝文武之中,皇上最相信的人,就是咱们的安节度使,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最相信的人和他所最宠爱的人会有私情!”那瘦的道:“我真不明白,咱们的大帅有什么本领,既巴结上贵妃娘娘,又能使皇上深信不疑。”那姓魏的笑道:“你是新来的,你哪里知道:咱们的大帅表面看来是个粗鲁的武人,其实他也是颇工心计的。有一天,他陪皇上在昭庆宫闲话,他是个大胖子,皇上便指着他的大肚皮和他戏谑,说道:‘此儿腹大如抱瓮,不知中藏何物?’咱们的大帅好不机伶,立即便拱手对道:‘此中并无他物,唯有赤心耳;臣愿尽此赤心,以事陛下。’皇上听了,欢喜之极,夸赞他是个大大的忠臣,堪为心腹之托!”
那瘦的笑道:“咱们这一扯又扯远了,你还是回转话头,说说贵妃娘娘吧!”
那姓魏的卫士道:“好,你听着,妙事来了。”咳了一声,学当时说书人的神气往下说道:“话说杨贵妃新浴之后,身披轻罗,酥胸略袒,宝袖宽退,双乳微露,皇上见了,连道:‘妙哉!’还吟了一句诗道:‘软温好似鸡头肉’,咱们的大帅好不凑趣,居然也接上一句道:‘滑腻还如塞上酥!”瘦的那个卫士笑得泪水都流了出来,捧腹笑道:“倒瞧不出,咱们的大帅居然也会胡诌一句歪诗。”
那姓魏的卫士道:“皇上当时也像你这样的捧腹大笑,指着咱们的大帅说道:‘堪笑胡儿亦识酥!’哈哈,咱们的大帅怎会知道贵妃娘娘‘滑腻还如塞上酥’?皇上可是一点也没有想到。”
两人笑了一会,那姓魏的卫士续道:“贵妃娘娘一出来,咱们的大帅便向她叩头道:‘臣儿愿母妃千岁。’皇上笑道:‘禄山,你的礼数差了,欲拜母先须拜父。’咱们的大帅叩头奏道:‘臣本胡人,胡俗先母后父。’皇上大为欢喜,说他戆直可爱。后来咱们的大帅谈起,说前三天是他的生日,贵妃娘娘便道:‘人家养了孩儿,三朝例当洗儿,你认我做母亲,我还没有给你举行这个仪式。今日恰是你生日的三朝,我当从洗儿之例。’于是乘着酒兴,叫内监和宫女们七手八脚的,硬把大帅脱去衣服,用锦绸浑身包裹,当作襁褓,登时结起彩舆,叫内监抬起大帅,宫女簇拥着绕宫游行。所到之处,喧笑声不已,皇上和贵妃也同乘小车,随在后面观看,共为笑乐呢。”
段珪璋在旁偷听,不住摇头,心道:“当真是荒唐透顶!”只听得那胖的卫士笑道:“老张,你说这荒唐不荒唐?可是还有更荒唐的呢,皇上给咱们的大帅锦上添花,让他兼河东节度使,而且等不到明天,今晚便派钦使大人送了许多珍宝,当作给咱们大帅的‘洗儿钱’!现在那位钦使大人还在陪着咱们的大帅喝贺喜酒呢。”
那瘦的卫士道:“怪不得今晚加多了守卫,他们饮酒作乐,咱们却在这里喝西北风。要到五更才能换班。”胖的那个卫士道:“你埋怨什么?这正是求不到的好差事,大帅加官进爵,又捞了一笔横财,明天一定有赏赐,咱们今晚作守卫的,也许还可以得个双份呢!”
段珪璋心中一动,想道:“我正愁无法救史大哥,现在安禄山正在陪钦使喝酒,这两个人,我只要擒获一个,就可以威胁安禄山将史大哥释放出来。”
要知段珪璋之所以迟迟不敢动手,怕的就是打草惊蛇,现在听说这两个卫士要到五更才换班,他登时有了一个主意。
那两个卫士正在说得高兴,忽地胸口一麻。想叫喊也叫不出来,两个人便同时倒地。原来是段珪璋用铁莲子打中了他们胸口的“璇玑穴”。
段珪璋走到了那两个卫士的旁边,一掌拍下,“蓬”的一声,将一块石头击得四分五裂,沉声说道:“要命的听我的话!”随即给他们解开穴道,那两个卫士吓得魂飞魄散,颤声说道:“愿、愿听你老吩咐。”
段珪璋对瘦的那个道:“借你这身衣服一换。”那卫士怎敢不依,连忙将号衣脱下来,他的身材和段珪璋差不多,只是稍微窄一些,穿上身也还可以相就。段珪璋随即点了他的哑穴,将他抛入乱草丛中。
胖的那个卫士惊呆了,段珪璋道:“安禄山和那个钦使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那卫士直打哆嗦,说不出话。段珪璋道:“你只知道怕安禄山就不怕我么?若敢不依,那块石头就是你的榜样,我不信你硬得过那块石头。”那个胖卫士连忙道:“愿依,愿依。”段珪璋与他并肩同行,掌心贴着他腰部的“愈气穴”,吩咐他道:“若是有人查问,你就说是临时换班。”那卫士道:“要是有人瞧出破绽呢?”
段珪璋道:“要是有人近前查问,自有我来应付,用不着你担心。”那卫士暗暗叫苦,但他的“愈气穴”被段珪璋按住,只要掌力一发,也便性命难保,因此虽然暗暗叫苦,却是不敢不依。
他们从后门走入花园,段珪璋把皮帽子压低,遮过了半边面孔。这座花园,依着山势修建,占地颇广,亭台楼阁,参差错落,园中虽然有卫士巡逻,却不能遍布各处,那个卫士自己也怕给人发现,所以专拣僻静的地方走,途中也有几个卫士瞧见他们,但在黑夜之中看不清面貌,这些卫士见他们穿着与自己同样服饰,只当是自己人,连查问也没有人查问。
那卫士带段珪璋穿过一座假山,看见一所房子,内里灯火通明,那卫士道:“安节度使和那位钦使大人便是在这座房子里喝酒,你老人家不必我再陪你了吧?”
段珪璋正要说话,忽见一条黑影向他们走来,远远就扬声喝道:“是魏老三吗?”那卫士道:“不错,是我,临时换班的。”那人越走越近,段珪璋一手扣着两颗铁莲子,只要那人一到跟前,便要用铁莲子打穿他的脑袋。
眨眼之间,那人已到了他们面前不及一丈之地,段珪璋的铁莲子正要发出,忽然觉得这人的声音好熟,只听得这人冷冷说道:“安大帅在那里陪钦使大人喝酒,不许闲人走近,你既然换班,就该早去歇息,还在这园子里逛做什么?惊动了钦使大人,提防你的脑袋。”那卫士连忙应道:“是!是!”那人说了几句话,不再理他,从另外一条小径走了。
段珪璋这时已看得清楚,这人正是刚才给他遮瞒的那位“聂将军”,细细咀嚼他这几句话,分明是给自己的警告,劝自己赶快逃走,不可鲁莽行事,看来乃是一番好意。段珪璋满腹狐疑,问那卫士道:“这人是谁?”那卫士道:“是大帅的亲军副将聂锋将军。”段珪璋想起了范阳琢州老剑客聂鹏有个儿子,好像便叫做聂锋。心中想道:“原来是他。只是我从未会过他,他怎的却三番两次暗中相护?还有一点可疑之处,他虽然算不得是侠客,但在武林中的声名也不坏,却怎的做了安禄山的亲军副将?”
那卫士抹了一额冷汗,说道:“幸亏是遇见了聂将军,他对人甚好,不会生事。要是遇见亲军的正统领薛将军那就不得了。嗯,你老人家高抬贵手,让我回去歇息吧。”正是:
且看侠义英雄客,虎穴龙潭走一遭。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